容若是个有言实行之人。

决定带卢氏出去走走,就不会食言。

所到之处,是一个远离京师繁华圈的秘境深里。

沿着曲径进入,可见一洞窟,洞窟逆光,只能瞧见浓墨似的的黑暗和感触到四面而来的冷风,但是说来也怪,明明是个岁月蹉跎的自然造化而成古朴洞天,却不闻苔藓之味和阴湿之气,反而是有阵阵花香扑鼻,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洞窟的两侧,各有一棵古树。

古树树皮厚重,丝毫不惧白雪欺压;偶尔有一只松鼠跳跃而过,也是迅速消失在眼前,不肯多沾染人间烟火。

又见树根处,有一青灰色的石板,不知是哪朝哪代谁人所铺,唯独是上面的一首诗刻,不灭痕迹:

从容只是愁风起,眷恋常须向日西。

野客未来枝畔立,攀来折去亦成蹊。

此诗作,乃是出自唐朝“大历十才子”之首的钱起。

容若心想:钱起诗作向来清丽奇瑰,最是讲究字词选取和意境切入,今日所见,的确如此。

容若和卢氏在洞窟的不远处,观而未入。

前有清风着心情,后有足迹印雪痕。

左感天际之光影,右揽流云之阴晴。

夫妻二人,心情愉悦。

且待整合,一同入了这洞天——

好见识究极之迥异、感慨天地之无穷、自然之鬼斧。

*

容若对爱妻夸赞道:“尔谖,你的‘探幽’一词用的好。”

卢氏道:“有公子相引,越往深处,越得乐趣。”

“我并未进入过,只是心中向往。”容若缓步向前,“我在‘花鸟风月楼’中也多听一些山河奇观之事,今日能跟夫人一起同游,便是满愿。”

“公子为何选取在冬季寻访洞窟?”

“你发现没有,万丈沟壑纵是伴着万里黄土,深山冬天近侧必有清溪。”容若的目光向溪流处,“再寒冷,清溪都不会完全冻结,这就是上天给予探幽者们的乐趣吧?”

“希望冰消雪融之后,能跟公子一同在情意深处踏歌逐浮舟。”

“去清泉处,比泛舟湖上的好。”容若问爱妻,“你知道是为何吗?”

“诶——”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卢氏笑问,“难道公子近来在读王维的诗、鉴王维的画?”

“嗯。我仔细数了数,明月、清泉、素、心、翠,这些字出现的最多。”容若共鸣共感,“我跟王维一样,平日里多素食,只是这‘素心素己’的境界,我与他相比还差得远。”

“就——”容若诚挚,“先跟尔谖你一起:入清泉、逐浮舟、邀明月吧!”

“公子定是能够写出比王维更好的作品。”

容若把自己之前写的《酒泉子》念给卢氏听:

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你看我这首词,对比王维是否相形见拙?”容若半低着头,看着盖雪的前路,“王维的诗,字字清雅,句句清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而我的词,带伤带愁,一颗素心捧与明月,还被明月多情应笑。”

“张先也一样写月亮,但是他写的没有公子好。”

卢氏念出张先的词作《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来: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

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容若心情微提:“是吗?”

“是。但是公子为何在《酒泉子》中化用张先《醉落魄》的句子?”卢氏不掩自己的学识,“朱唇浅破桃花萼,倚楼人在阑干角,夜寒手冷罗衣薄。“

“思之切,心里想着对方也无眠。”容若竟自微笑,表情和然,“有女模样如是,唇比花萼,蕊飞珠钗。”

忽而他又留神,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后半句话说的不妥,便对卢氏道:“尔谖,原谅我吗?”

卢氏性格宽和,抚着容若的情绪道:“公子的心是公子自己的,属于谁、分给谁、留给谁,全凭公子自己做主。”

“是我自己纤细敏感,夫人不必觉得我无错,反而加以劝慰。”

“公子愿意让一颗心承载着家国天下,多情并重,如何有错?”卢氏神色柔婉,“尔谖嫁给公子,不是为了或是想着独占公子的心。尔谖所珍惜所感动的,是公子日积月累的爱与疼惜,所以不与旁人争、不与旁人比。”

容若心中,对爱妻的的珍惜,已然胜过感动、盖过愧疚。

他觉得温暖,像是多得了一只暖手的小铜炉、多添了一件锦衣一般。

他所需要的,就是被人理解、被人温言相待。如果这些可以让对方由衷地给予,而不是自己说理作请的话,那么对他来说,已然是至幸。

随着日光慢移,洞窟已是可见光影。

一扫先前暗黑,竟有五色奇境之喜。

容若指着前方:

“尔谖,你在家中,在阿玛和额娘的注目下,定是有许多拘束和放不下的地方,我都明白。所以,我打算多带你出来走走,去一些平时我也没有去过的、但是从别人口中或是从书籍看到过的、清奇有趣之处,共拥一番‘别有洞天’的乐趣。”

卢氏心里明白:此时定是不能够说出一些扫容若的兴致的话来。

像是:公子体质敏感,进去深幽岩洞多易着凉,要注意着些;无人洞窟幽暗深远,只怕里面多藏着蝙蝠和壁虫,要随时做好惊吓而逃的准备;至若明丽之境,也要提防着所见皆梦幻的危情才好,免得落入深不可测的恶潭之中。

卢氏忽然又想笑自己。

笑自己为容若劳心、挂心、担心。

但是在她心中,当真是舍不得最好的夫君遇险、遇难、遇危关。所以她才会紧随在夫君身边,与夫君一同面对未知、面对惊喜或平淡。

*

容若翻出两根蜡烛,引燃灯苗,与卢氏各执一只,往洞内走去。

“果真是奇境!”

容若对眼前所见,感慨无限。

洞口虽小,里面的天地却大。

潺潺的地下流水,带着些淡淡的蓝色,可见底部滑石,颇为清澈。哗哗的节奏清音,如同雀鸣,可感阳春三月之好。更有上方的倒立石笋,尖尖似剑,却刚柔并济,能滴清露。

容若和卢氏置身其中而不觉寒,反倒是有种甘愿远离纷繁尘世的返璞归真之感。

烛光明亮,火苗不动,时光若能由此静止,以洞中一日换取世上一年,以世上一年换取人间百年,该多好。

“世上有许多僻静之处,你我第一次来此洞窟观流水赏石笋,可是觉得此处多设几盏明灯会更妙?”容若问她,“人在奇境中,竟不知是:灯给冬天着了色,还是洞天之色反衬与灯。”

“世间总物燃不尽的灯,所以也就不存在永见光明的洞窟。”卢氏与容若一同站在高处,向下看着那条自成的溪流,“尔谖觉得:是你我这些人间惆怅客给了此处别样的景致,颜色不在自然造化,而在乎来客们的心念。”

“映在脑海中的景色,归家之后反而难以成画。”容若携手爱妻绕石径而走,“但是记在心间的尔谖的好,却是写几首词都不嫌多。”

“所幸是白天踏白雪而来,公子未穿白衣。”卢氏嗔笑一抹,“不然白衣染上了‘似有还无’的洞天颜色,便不是公子抛却闲情能去除的了。”

“如你所说。记忆——”容若会心而颔首,“不在阅色此洞天,素衣还怕带旧颜;唯有身旁尔谖在,万千共情一并肩。”

临近溪流,卢氏静聆,道:“公子你听,有游鱼吐息之声。”

容若半身稍倾,“方才在高处瞧不见,也不曾觉得有生灵,不料却是捕捉到了惊喜。”

夫妻二人静听细看,直到烛火将尽,才做了离开的打算。

往外走的途中,容若问了简单但是关切的话:“今日可是难忘?”

卢氏道:“难忘。在奇观也在人,在心情也在心身。”

容若将卢氏手中将尽的烛火拿过,怕烛油烫着她。他只将左半身靠近她,而将双烛握在右手,半举斜照着俩人的眼前路。

这般呵护,是他觉得自己能为她付出的当下之爱。

当下之爱,从心而生,见于行动,在不知不觉之间表现,他对她的感情愈深愈增。

“比如说?”

“比如说细细捕捉公子的每一个表情:高兴的、惊讶的、欣喜的、后怕的、逞强的、甚至是可爱的、调皮的、让人没办法的。总能扣我心弦。”

“容若心思纯真?亦或是——”

他不好意思,有意把话只说一半,却又把那种“被珍惜感”和“被在乎感”放在心上。

“有谋而纯粹,这是尔谖心中的公子。”

她这般回应他。

准确的不差分毫。

*

走出洞口,强烈的光影反差感刺的容若连连眨眼。

——从亮入暗易,弃暗投明难。

——天理如是,人理亦然。

容若吹灭烛火,将残烛收起,放入一个布袋中,投入古树侧面的集物处。

他回来时,见卢氏已经为他准备了御寒的披风,便在她的系结动作中,温润看她:“你我从岩洞中出来,仍旧是一身清雅,不如一同去‘花鸟风月楼’坐坐场子,如何?”

“只是坐场子?”

公子心思缜密,绝对不止于此。

“也跟尔谖一同观看孔尚任的新作。温茶吃饼,听戏听谶,闻笑接喜。”

“尔谖记得,公子一向不爱看戏剧。”

“嗯……兴致上来,不走一遭可惜。”

“好,尔谖与公子同去雅楼。”才上马车,卢氏又心善道,“看戏完毕,回府之时,不如一同买些酸枣糕回去给袖云妹妹吃?”

“那便连着山楂卷也一并买了。”容若笑,在车夫的赶马声中,“江盛斋的点心和果干在京华数一数二,就买那家的。”

*

花鸟风月楼。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正是谈笑风生尽兴时。

孔剧先登,洪剧接力,雅俗共赏。

南腔北调,有板有眼,精彩纷呈。

容若和卢氏才从“花鸟风月楼”中走出,就看见一个穿着紧身黑衣、功夫极好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难说是盯着容若本人,还是盯着明珠手下的雅楼。

“尔谖,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容若凭着自己的敏捷身手和精湛武功,向那个黑影追了上去。

——公子小心。

卢氏在心中暗喊,然后退到了一边等待。

*

容若对那个黑影一路追逐,飞檐走壁,不输京城里有名的捕快。

他在脑中暗猜:

难道是索额图派来的江湖探子?难道这个江湖探子从我今早外出开始,一直跟踪我到现在?阿玛明珠就算是再大意,也不可能把《天工开物》私藏在秘密洞窟或是“花鸟风月楼”里面吧?想以我为突破口,更是不现实。

容若却忽然见那个黑影一把踏上一根大树的粗枝,震落簌簌雪,弹跳向了旁侧房屋的砖瓦,再又是往后投了一颗烟雾迷弹,错乱了自己的视线,想再往前直追,已然难辨其所往。

半路跟丢。

这四个字难免让容若不甘。

再细思那个黑影背后的主使,容若更是愤愤难平。日常自己的踪迹和文字全受康熙皇帝的管束也就罢了,到如今连跟爱妻一同出游的时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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