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降下了第一场雪。

沈宛烹煮了初雪中的第一壶茶,是容若爱喝的碧螺春。

临窗而坐,伴着古筝向下眺望,纷纷扬扬的雪花落进了河中,融入水中不见。

沈宛眼前浮现出了容若的模样,容若虽是怕冷,但他有他的冬日雅致:

像是明府花园中耐寒的地栽水仙、浴室中奇趣的石头摆件、书房里的页页词稿和一缕缕纳兰香、软榻矮桌之上的一碗药一碟松子仁几粒红枣片……都是公子才消受得起的。

宋应星饮着茶道:“此情此景,吾难免念及挚友张岱。想来张岱写下名篇《湖心亭看雪》之际,曾对吾言:‘大明盛景难再,心中积雪难消。’如今吾对雪而望,只道:张公所言大是。”

沈宛不知道如何回应好,索性沉默执茶。

宋应星又道:“天气越发寒冷,人难免懒惰,即便是我,著书立说之事,也自知勤勉不如张岱。竟不知张公独居古刹独栋屋至今,心情是否与我相同?”

“师傅,您不妨伸出手去接一接窗外的雪。”沈宛将窗叶开到最大,“北方雪大,随风席卷,人在山中时日过得快。江南雪温,慢调轻落,人在小楼中时日过得慢。所以,您跟张岱先生怎会心情相同?”

宋应星伸出双手,不惧掌心寒冷,但惜四季流转,人别而心未别。

沈宛和宋应星之间未聊《天工开物》之事。

“御婵,近来不见你外出走动,却像是在家中泛起了单相思。可是有了再度上京之心?”

“我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沈宛看着茶炉中冒出的热气,“师傅对大清的怨恨渐消、逐渐摆脱了明俗而正轨清俗,我也不必再背负——‘接近公子,利用公子’的责任,能够敞开心扉去爱公子且对师傅毫无保留,已经满足。”

“我亦觉得你有幸,自古以来,能够处理好正妻、侧室、侍妾三者关系的男子不多,纳兰性德是难得的谁都不相负之人。他虽不至于为了你而败坏了明府的家规,但他绝对会为你创造一个合适的生活环境,你俩的情思日后自有天意相牵,不必遗憾这些时日的分别。”

“师傅,”沈宛把姜飞远姜副爷所言的“罗带香”之事相告,“您说……纳兰公子会不会因此知道了您的身份?”

“兜兜转转,机缘难避。”宋应星毫不介意,“纳兰性德本就聪明,上天要借这个机会给他,让他半卷入《天工开物》丢失的事件之中,就说明我跟他有缘,是良缘而非恶缘。无妨,无妨。”

“师傅,朝廷那边因为找不到您的书,就有了新舆论传出。”沈宛又把姜副爷提及的另一个传言说了出来,“那些精兵和侍卫说,是您私自藏匿了《天工开物》,意图搅得天下不宁。”

“那又如何?我闲得慌吗我?难不成逮捕了我,千方百计撬开我的嘴,《天工开物》就能被找到了?”宋应星把右手边的窗户一关,“真是荒唐至极!”

“总之——”沈宛斟茶道,“我觉得康熙皇帝自身,才是最大的始作俑者。”

“天子要是有心筹谋一切,那‘神龙镖局’的镖师们、受雇于主的江湖探子们、精兵和侍卫、徐乾学一派……谁能得手?”

说着说着,宋应星忽然自嘲而笑。

笑着笑着,他的神色却缓缓降作凄凉。

“御婵,康熙皇帝该不会又是为了纳兰公子——”

宋应星双目清然而通透,“先用了《湖心亭看雪》疑案、禁书《夜航船》、若词王诗案等一系列举动来折腾了张岱,又把注意力对准了我吧?”

“师傅,您和张岱先生都是顶尖的文人,想要逃脱天子的掌控,怕是去到天涯海角都难。”沈宛道,“文治武功也好、推行满汉一家策略也罢,拿纳兰公子当‘理由’都好,皇上就是皇上,动什么心思何须臣民猜测?”

“你说这回,康熙皇帝又想干什么?”宋应星焦心,“并不是全部圣恩,纳兰公子都承受的起呀!”

“这我可不知道。”沈宛摇头,“别说是我,公子本人怕是也一无所知。”

*

次日。

沈宛睡醒之后,来到院中栽种与容若同品种的鹅黄色水仙花。

有信使送了署名为“鹅梨”的信件过来,沈宛心中欢喜。

“鹅梨”是容若的通信别名,也曾出现在给张纯修的书简中,沈宛都是知道的。

宛卿亲启:

书信到时,恰是江南飞雪凭窗日。

宜备一盘秋时收获的葵花籽自炒,酌以一壶碧螺春,听两三句枯枝落石的质朴声响,可得色香味和听觉之趣。

我看渌水池中残荷,多有时空交错、流年易逝之感。

诉于宛卿,分愁销愁,担得心境。

鹅梨冻而未冻,香酥脆矣,独立茕矣,还须合掌温惜。

自盼佳期来时,与宛卿携手西子湖畔,观早荷而取其中的杨诗【注1】意境,过轻舟二十四桥而赏鉴白石曲【注2】,再摘得明月一轮,莫论稼轩【注3】何处玉兔解沉浮。

我自别宛卿以来,家中一切安好,唯独皇上之心意难揣,危然于中秋佳节。千万不是,我自承认,然至今不见皇上迁怒,愁煞鹅梨心蕊。

暮暮然觉核重,谩削果物而不知身神之所向。

犹记宛卿初着旗妆装时候,干练飒爽,灵动明俏,一笑动我心。今在江南,寒衣更替罗带,切记珍重保暖,勿要轻姿入风雪。否则鹅梨易伤,轻触即倒,再碰则凹,三动而碎,此非夸张。

每每言己,皆非为己,对宛卿甚是挂念。

宛卿所赠:唐王维香盏一鼎,我已收到,刘在素馆雅室之中自用。

我素爱王维心境:与明月问知否。得“我心素己”四字,方是参禅的至高境界,我比王维之不及,愿借其所用过之物和其所斟掠过明月来补足。

由此,我便猜宛卿日常也多读王维诗和多看王维画。私以为,真正得诗画神韵且一生“玉树风铮”、无愧天地之人,唯王维而已。

我欲效仿王维,书“画中词、词中画”一卷,寄赠宛卿。

一双人,盼江南京华安好。

折纸处,封筒难装情思盛。

再过一月便是年,念两处节日滋味,与宛卿共围炉、煎茶心。

待到春华南北遍,传一番芳菲小调,与宛卿卷中游、月下吟。

祝好。

鹅梨。

沈宛的指尖抚过信笺落款处容若的印章,但觉“鹅梨”二字自惜可爱。

此中涓涓流淌的字句,像是容若坐在她身边诉说心事一般,叫她心思沉静,愿意把一切安然都给他。

她读出了容若在信中的“小心”和“言之未尽”——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婚后生活,也许是觉得不合适相告。他是个会仔细衡量“分享”这个词的轻重和用意的人,一旦他认定“分享”会在无形中转变为“自私”和“自满”的时候,为了消除对方的误会,他就不会提。

他把悲喜藏在心里,只说天气和好物,用来表达的自己的关心和对心意互通的珍重。情爱字眼未现,却是已然感知于她的心中;叮咛字句未明说,却是用贯穿始终的“鹅梨”物感来喻己,传递出了几丝“容若情绪”,见真见形,亦如见人。

沈宛把容若的信件收在自己才知道的隐秘处。

温着一颗围炉心,她对他的字画有所期待,也对容若的生活许下祝愿。

——公子,你所期待的“一家子”的感觉,随着子嗣的诞生,已是越来越近。

——只要是你在素馆中给我写信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你多跟我说说“一家子”的点滴,也有没关系。我,只愿你好;如是,我亦是安好。

*

明府,容若睡在软塌上。

午后的阳光见冷,他亦是盖着鹅绒被来保暖酣眠。

觉罗氏跟卢氏一并进来,叫醒了他。

容若笑对额娘和爱妻,道:“儿贪睡,已是下午了?”

“离晚膳倒是还早。”觉罗氏坐在儿子对面,“额娘和尔谖见袖云的肚子渐大,看着像是怀了双生儿,便过来跟你说。”

“那便是好。”容若高兴,“人多家里热闹。一男一女,男孩叫富格,女孩叫苌情。”

卢氏在容若身边坐着,用自己的手握暖着他的手,“公子已经想好女孩的名字了?”

“是刚刚想到的,额娘尔谖,你俩觉得‘苌情’这个名字如何?”

“对女孩子而言,恰是合适。”觉罗氏点头应着,“亦是好记好写。额娘愿苌情以后能嫁个好人家。”

“尔谖的名字带个生僻字,公子熟读汉书、精炼汉字,所以深明其意。”卢氏温声道,“想必‘苌情’二字,也别有深意。”

“我希望长女能入周代的大学者苌弘一般才华横溢。”容若对卢氏怜爱道,“你的名字有‘谖草’之意,苌字做植物解时,‘苌瑛’也有坚忍不拔的好寓意,我盼着苌情是个独立自强的女子。”

觉罗氏欣慰道:“容若,你的正夫人和侧夫人之间相处如姐妹,额娘便是替你放心。虽说咱们明府不必把侧室的孩子交由正妻抚养,但是你给侧夫人的女子取名当中,包含着两份情,也是用心良苦,袖云定是能够明白。”

“是。”容若孝顺道,“等到袖云的孩子诞生,也是劳请额娘多费心。”

“这你不必担心,我这个玛嬷定是把孙儿们当作是你一般疼的。”

明珠在夫人和儿媳之间的温馨氛围和谈笑声中,走进容若的房间。

“何事高兴?”明珠择凳而坐,笑问,“也说给本官听听。”

“回阿玛,儿给长女取了名字,叫做:苌情。”

“秦观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明珠如此理解,“本官亦是赞同,只是——”

明珠对容若劝道:“儿啊,你说:人生若是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是第一情阶‘初见’;你爱的诗人李商隐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第二情阶‘想见’;如今你从秦观词中抽取出了一句‘永见’,唉……”

“莫说阿玛没有提醒你,人呐,就是最怕言灵。”明珠淡淡摇头,“你们父女之间,莫要真应了那句秦观词才好。”

容若只说“不会”。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日后自己的女儿苌情,被康熙皇帝指婚给了年羹尧。

这桩亲事,康熙皇帝用意有二:对纳兰氏权倾朝野狠做打压;见不得容若苌情父女情深,百计疏离。

这些,都是后话了。

明珠并未久留,理了理容若的情绪,便叫了觉罗夫人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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