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宫正殿卧寑内,冯喜将鎏金冰鉴启开,取出一碗冰镇过的甜蔗汁捧在手里,小跑着抵近皇帝身后,躬手将蔗汁呈上。

“陛下,饮了这碗冰蔗汁吧。”

李明宇负手立在花窗前,眺望陵山已久。

他本以为,李槿年此回又要冲他大吼大叫,竟然并未咄咄逼人。虽被李槿年抓到一回他话头上的把柄,关于玉辰观却未追问。

四月末的日头就已灼人,加之他服食的雪香丹药力正浓,使他削瘦的两颧染上诡异的暗红色,眸底亦现猩红,正为唇干舌燥时。

伸手接过金丝碗,李明宇阖着眼,小口小口抿着。

清甜的汁水从喉咙一路下坠,冰沁感徐徐浸润入燥热的肺腑,终于使他好受了一些。

“陛下,”冯喜觑着皇帝的瘦削后背,欲语还休,“方才在大王那里,陛下何不……据实相告?”

“那是头犟驴,得反着来。”李明宇睁开眼,长吁淡声,“他从不信朕,朕也不可能迂尊降贵向他自证。何况以他的性子,就算据实相告,定不会顺朕的意,听朕的遣!”

冯喜眼帘颤了两颤,斟酌着语句道:“就怕大王对陛下……误会更深!”

李明宇又啜了一口蔗汁,挪碗移开唇,目光融在金丝碗里浮动的浅绿汁液间,若思若惘道:“朕不怕他误会,唯怕他不争。待他稍安,你去他那里探探口风。明日就要回京,朕还等着他的答复。”

申时头,皇帝回榻,久卧无声。

以为皇帝已入浅眠,冯喜悄然欲去,却被皇帝叫住:“你在朕身边最久,心眼子最活,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就好生哄他将婚事应下。另外,命人将朱寺卿叫来,朕有话要问。”

“诺。”

冯喜应声,躬身退出卧寝,向候在屋外的谒者监董乐传完话,径直去了偏阁。

偏阁广院内,一个小宫侍手捧一物,正朝偏阁奔走。因走得急,脚下一个趄趔,在他前头栽了一个狗啃屎。

冯喜细眉一蹙,上前一把拉起责问:“跑得这么急,后头有鬼在追?”

小宫侍痛得眦牙咧嘴,直身一看是冯喜,慌忙将所捧之物呈来:“大王正大发雷霆,似是要寻此物……冯贵人,您可否给大王送去?”

冯喜接过托于手中,两瞟后眉头一皱:“怎像女子小衣?大王的?”

“四日前,有宫婢将大王换下的旧衣弃了。谁知大王今日才说,旧衣怀兜内有物未取,说奴们若不寻回此物,要将奴们砍了!”

忆起大王发疯时的凶戾情形,小宫侍心头慽慽然,捏袖拭泪,怆惶又道:“奴们十多人,在污物堆翻找了一整个下午。若这件小衣再不是,奴们就没命活了!”

四日前,扔弃大王旧衣的命令,正是冯喜下的,听得他眉头一凛。

他偏头细看,粉色小衣为寻常丝材,上洇着一团团斑驳的陈旧血渍,绣功甚是粗陋,哪有半分好?

“下去吧,我给大王送去。”百思不得其解,他挥手让小宫侍退下。

未进偏阁,他先闻汉中王失控的咆哮声:“可有找到,可有找到?速给本王还来!”

提袍迈着小碎步,冯喜直入内屋径抵榻前,口中笑着哄道:“找见了,找见了!大王看看可是此物?这上头绣着野鸭一只……好似女子小衣!”

李槿年伏卧于榻,闻听双手撑身半起,扭头见冯喜双手高呈一物递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见是冯喜,他呼吸一滞,目光落向小衣认出,强辩:“胡言乱语,此为手帕,何言小衣?上绣白鹅,却道野鸭?眼瞎!”

劈手夺过飞快揣入怀中,伏身不动,他又冷笑:“李明宇又遣你来做甚?”

冯喜倒未追问,笑着小心翼翼劝诫:“大王年已二五,不当再似少时那般不顾君臣之礼,一声‘圣上’总是要叫的。”

大王这般冲圣上又骂又吼的情形,直至十五离京去汉中就藩。往昔大王每被朝臣非议,圣上借口大王有乌蒙獠人血统,又年少冲动,替大王遮掩。

眼下,大王功成名就回京,在朝野有了好名声,这般不分场合下圣上脸面,自毁名声,再不合适。

君臣父子,且不说父慈子孝,能谨守君臣礼仪也好!

李槿年掖在身下的手,悄然摩挲着怀中的小衣,阖着眼帘,一声不理。

“都下去吧!”冯喜见此情形,冲屋内宫侍们挥了挥手,又走出门口,冲门口戒卫的禁军吩嘱,“你们退出院子守在门口,任人不得靠近。”

人皆走远,冯喜这才转回内,在榻前提袍伏跪,叹气道:“求大王,怜惜陛下些吧!”

“这般情形,又有谁怜惜德妃?”李槿年扭脸朝外望向冯喜,目光如炬,“德妃逝于何症,你为皇帝近侍,应当知情……冯贵人,你莫要骗我!”

“若据实相告,大王应许不信。那就烦请大王,容奴说上一说,德妃病后的情形吧!”

冯喜拱手回禀,缓叹缓叙。

“服侍德妃的小坤道禀报德妃身体有异,陛下便将德妃接去甘露殿,亲手奉汤奉药三月,直至德妃……薨逝那夜。”

冯喜眼眸若思若忆,脑中尽现那夜情形……

彼时节气还冷,圣上披头散发,跣足敞怀,将德妃凉透的身子以袄袍紧裹,紧紧搂在怀里,口中念叨了许久。

“陛下说,‘阿依莫,冷了吧,朕给你暖暖,你睡会儿就当醒来!’”

“陛下还说,‘乌蒙确是个好地方啊!那里不似长安,冬日里也暖和。朕也想通了,待你病好,朕就放你回去。’”

“‘阿依莫啊,你对朕耍了一辈子脾气,朕就容你最后再耍一回。只是莫要太久,否则……我二人一辈子就这么煎熬尽了。’”

冯喜学话的语气,逐渐哽咽。

那夜,圣上就那么疯疯癫癫地,同悄无声息的德妃,说了一宿的话。天明,宫人强要将陛下请离,为德妃小殓。

圣上拒绝女官操持,不嫌德妃病体污秽,亲自为德妃以兰汤沐浴,为德妃梳发理髻,穿戴敛衣。

圣上手头上缓慢,整整一日,皆是他给陛下送香递粉,呈梳呈衣……

最后,冯喜递去蝉形玉琀,由圣上亲自送入德妃口中含住。

就是那小殓的最后一步,圣上再次失了理智,抱着梳妆衣殓完就的德妃,痛哭直至昏厥。

德妃遗骸,方得宫人送进棺椁。

冯喜语气轻缓,将那夜情形说得活灵活现,哀声又道:“陛下那痛彻心扉的情形,怎容有人戕害德妃?整整三个月的全力救治,奉药局兼太医署诸医官齐上,若德妃有被人戕害的苗头,又怎会无人察觉?”

李槿年未打断冯喜。

他也想听听,阿母离世时的情形,却听得无声泪流。

阖着眼,眼角泪流不断,待冯喜说完,他才从牙缝里吐字:“阿依莫就是……就是上了他深情款款的当,才哄着我外公与他议和,傻乎乎跑来长安和亲。”

冯喜眼中也已泪水盈盈,再次伏叩:“大王啊,德妃确为病逝。只怕是有心之人故意传播假消息,挑唆大王与圣上不睦。求大王偏信老奴一回,回京后,奴请卢奉御将德妃病后的一应医案,呈大王过目。”

李槿年咬着牙关,阖着眼帘,一声不吭。

大长公主传信的事,他悲愤之下透露了端倪,又闻玉辰观被皇帝封了,大长公主等女冠被遣的遣,迁的迁,他心头已经大明。

皇帝欲盖弥彰,是以,眼前这位冯内监的话,他不会信!

至于戕害阿母的人是谁,正如田令公所言,只怕唯有他大权在握的那日,方才理得清。

“老奴深知,大王与德妃母子情深。大王本望归来承欢德妃膝下……却闻噩耗,这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老奴感同身受。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势。且四时轮走,不以意移,大王还当为往后做打算。”

“你感不到本王的身,更受不明本王的痛。”李槿年启目,空洞着两眼望向冯喜,“皇帝派你来,是要你劝说本王,同意与云阳县主的婚事罢!”

冯喜尴尬须臾,颔首:“大王当娶之年却出征西蕃,婚事延怠至年已二五,陛下甚为心疼。虽此际提婚事不妥,但德妃若在天有灵,当也期盼。”

“你回去告诉他,婚事……”他一直纳在怀里的手,陡然捏紧那片小衣,“本王应了。但按景国律法,为人后者,当为生母服齐衰杖期一年。婚典,本王要在一年后方举。”

冯喜本揣了一肚子的好话,还未施展就得大王回应,意外之下眉眼一喜,一听后话,眉头却又一蹙。

迟疑须臾,冯喜起身拱手:“奴这就去向陛下回禀,大王且先安养,老奴告退。”

“慢着。宫里头污秽,德妃由来不喜。为免沾染,本王不进宫,住去玉清宫道观为德妃守孝。”

“奴……这就去向陛下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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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宫正殿内,宗正寺卿朱继礼,正坐在皇帝软榻前的锦凳上,时不时悄然抬手,抹拭额角频生的毛汗。

“来人,给朱寺卿呈一盏冰梅汁来。”皇帝淡然抿着手里的参汤,目光亦落在参汤盏上,目光未移口中却笑,“大热的天,瞧把朕这老卿热的。”

宗正寺卿朱继礼身若肉山,脸上亦是横肉堆叠,一对三白猪眼,再加暗红色的酒糟鼻,形貌甚为猥琐。

“老臣身子本肥,不赖天气。”朱继礼泛黄的猪眼往榻上的皇帝一觑,又拱手揖谢,“谢陛下赐赏。”

小宫侍从冰鉴内盛出殷红的酸梅汁,以琉璃盏盛着,恭敬递到朱继礼手上,皇帝这才往这边一觑,又笑道:“今日这酸梅汁熬得甚浓,老卿捧在手上,若捧了一盏人血似的。”

朱继礼刚刚灌入一口汤汁。

闻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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