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风,山气微凉。通往德妃陵寝的墓室甬道内,更是阴寒如冬。
墓室石门已封,通向地宫的甬道两侧地上和壁上,三步一祭灯,五步一祭案,灯火通明。甬道会在陵户们祭祀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彻底封死。
孝子哭临,本当在陵署享殿内祭拜,太常寺与礼部官员却劝不住形容狰狞的李槿年,只能簇拥着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的大王直入地宫甬道,直抵墓室石门前。
来前,李槿年不要礼部官员唱念祭词,更耐不住等官员们书写祭表焚烧,却向陵令使和礼部官员要来熟牛肉,两壶梨花春酒。
他阿母性子粗放,曾是乌蒙大将军,素来最厌景朝繁杂琐碎的礼数。
宫侍们在石门前摆着的祭案,也被他使人撒下。有祭案隔着,令得他不能多靠近阿母一步。
忍痛跪在石门前,他将牛肉摆好,满斟一杯梨花春,徐徐浇地敬母。
“你爱吃牛肉爱吃酒,大长公主却管得严。是以每去看你,儿子总会偷带这两样给你解馋。只今时这顿酒……让你吃得晚了,你就多吃两杯!”
他痴痴望着雕星布月的重厚石门,如望玉辰观外,那扇厚重的陈旧朱漆大门。
明明石门严丝合缝,他却似见重门洞张,探出阿母那张又惊又喜的脸,向他贼眉鼠眼小声:“牛肉可带了?梨花春可带了?”
“都带了,你摸摸。”他飞挑着眉眼,避着背后跟随的宫侍,将阿母的手,拖入他鼓鼓囊囊的怀襟里探摸。
触到他怀里的琉璃酒壶,阿母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立时欢欣飞溅:“甚好,就是酒少了些。”
随后,阿母便会带着他借母子叙情,躲在玉辰观一间极隐秘的后罩房内,在他面前将酒喝得欢天喜地,将肉吃得眉飞色舞。
道家忌吃牛肉,偏偏阿母是乌蒙人,最嗜牛肉;道门忌酒,偏偏阿母在乌蒙带兵时,常与将士们不醉不欢。
他苦阿母明明性子鲜活,偏却囚在玉辰观那方寸之间,留之无意,去之不能。
“乌蒙果然如阿母所言,山高天近,四季如春,繁花不败,美若不似人间,我甚爱之。”
“舅舅不愧是乌蒙王,勇猛无匹,助我荡平西蕃,救我于危难。”
“当年你来长安,遗忘了你最爱的铎鞘剑。那剑削石铁如泥,吹毛透风,我欲取之舅舅不予,说待你回去奉还给你。”
“舅舅说你幼时打得他哭天呛地,长大后凶神恶煞地追着他砍,他说思你念你……他要在昆弥川建一座行宫,要与我一道……接你回家!”
李槿年愈说,执壶添酒的手颤抖得愈剧烈,鼻涕泪水交混,悬吊于鼻尖,摇摇欲坠。
他喘息须臾,欲再言说却喉头哽不能言,手中玉壶“砰”一声坠地,膝行着前扑两步,双拳雷鸣般疯狂捶打石门,砸得手背鲜血长流。
“可是阿母,你为何不等舅舅……为何不等我……为何不等儿子……”
撕心裂肺的厉嚎声如杜鹃泣血,又似孤狼嚎月,在狭长的墓室甬道内绵长回荡,最终荡成了冤魂厉鬼的索命声。
他身后咫尺之距的官员听得心碎胆寒,又见大王疯魔良久,再忍不住,惊恐地涌上来对大王又拉又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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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皇帝李明宇一眠浅短,等内常侍冯喜顶着两只黑眼圈前来回旨,已是天色破晓。
“怎地此际才回?田溪亭将他劝得如何?”皇帝撑身欲起,冯喜赶紧上前一步,将皇帝扶坐起。
“回陛下,老令公劝说了一气,离开后不久,大王便命人进屋掌了灯,又命太常寺和礼部官员等一干人员陪着,连夜去给德妃哭临。”
“这是将他的心说活了?田溪亭说了些什么,你可有听见?”皇帝手上拢着亵衣领子,又恼火骂道,“他一身血一身泥的,不沐浴更衣就去祭拜德妃,也不怕她见了伤心?”
“奴去得晚了,没能听到。田令公年事虽高,脑子却不糊涂,想必说的都是当说之言。”冯喜眼眸闪了两闪,又婉言笑劝,“以粗粝彰哀思,以形损表至孝,正是我大景朝之礼法孝道。大王今夜祭拜了德妃,兴许就肯疗伤了。”
“只要他肯动,那便由他。”深谙李槿年脾性,李明宇也只能如此。
阖目须臾,又长叹一声:“田溪亭与他有师徒之谊,对朕暗有微辞日久……朕倒希望田溪亭能说些煽动之言,使他敢来抢朕这龙椅一坐,也能体会、体会景国天子的不易。”
冯喜眼皮跳了好几跳,方小心翼翼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老令公何敢妄言!再说,大王在宫中时冲退自持,就藩后守藩惟谨,非是野心勃勃之辈。”
“冲退自持、守藩惟谨?若非朕手里捏着他阿母,只怕他早就一刀将朕捅得透心凉。”李明宇昏沉沉望向冯喜,又黯然一叹,“朕倒希望他有野心,而非对朕视如仇寇、对景国毫无眷恋,一心只想带着他阿母远离!”
冯喜亦黯然,却不再言语。
皇帝遂疲惫挥手:“下去吧。这几日,你带人去候着他,让他尽快治伤。”
“喏!”冯喜应道。
翌日凌晨,候了大王一夜的冯喜,又于破晓时前来回禀,吭吭吃吃道:“左右还有两日祭仪,索性就让大王祭够这三日罢。”
皇帝默许。
第三日凌晨,冯喜再来回禀……
汉中王昏厥在陵室未闭的甬道内,一直候着的诸医官,这才趁机抬大王回寝,着手为大王治伤。
大王眼下虽已醒来,腿上割脓剜腐痛得厉害,动弹不能,却强要人抬着他去墓室甬道接着祭奠。还放言,要在梁陵为德妃守孝百日。
冯喜躬身,为难请示:“陛下,如何是好?”
李明宇翻身下榻,立于雕花窗棂前,沉默远眺那两座陵山,倏忽伸手:“去,将雪香丹拿来。朕亲自去请他回京。”
听圣上索药,冯喜面现揪心之色,迟疑着劝诫:“陛下昨夜已服过一粒雪香丹,若再服用只怕圣体难扛。还是……”
“不吃雪香丹,朕何来精力与那个孽障抗衡?”李明宇伸手不收。
送殡加祭仪已过半月,朝中万事待举,断不能再延误回京日期。
李槿年回京一路凶险,京中更是群狼环伺,一个不小心,他这个儿子就会随阿依莫而去,他不可能放任李槿年留在梁陵不归。
只是,李槿年与他形同水火,嘴毒善辩,若无雪香丹为他提振精神,只怕又会被李槿年气厥过去。
冯喜艰难沉默。汉中王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打小精力旺盛,还生着一张淬了毒的嘴,惯会争辩骂人,性子还犟。
前思后想,又抬眸看了看伸手不收的皇帝,冯喜只能唤宫侍取来雪香丹,服侍皇帝就水服下。
未几,转回桌几前坐下的皇帝,青白无华的脸上缓缓腾起了红晕,倦怠的双眸也有了光彩。
冯喜提心吊胆地观察着,时不时命令小宫侍奉水奉果,以备皇帝身热解燥。
坐等药力起效时,皇帝有心无肠地问话,冯喜小心翼翼地应和。
“那孽障……伤势如何?”
“前几日大王那伤口流脓灌水,好生骇人。可陛下是晓得的,大王性子坚忍,打小受了陛下刑罚,伤得再重也不吭声。卢奉御虽医术精湛,可此回随来并未带多少外伤药……”
“朕问你伤情,你乱扯什么?”李明宇横眼扫来,不满打断。
这么些儿子中,唯李槿年模样最肖他,也是他初尝为人父母之喜的第一子。
李槿年幼时在玉辰观频遭毒手,使他甚为揪心。只他去玉辰观看望李槿年不便,加之阿依莫不知给李槿年灌了什么迷魂汤,令这个儿子打小就与他生分。
为防阿依莫再次拐带李槿年出宫,也为免李槿年莫名遇害,更因李槿年被阿依莫教带得像野狗一只,狂悖乖张日甚。他忍无可忍,将已七岁的李槿年从玉辰观强行带走,养在他常居的太极宫甘露殿。
他以为假以时日,父子二人便能交心。哪知李槿年未与他父慈子孝,反倒训话不受,教理不听,三天两头寻他的晦气。
他便没了耐性,少不得刑罚加诸其身,闹到李槿年视他有如仇寇的地步。
也正因那些年,冯喜才得以与李槿年亲近,还敢在他面前替李槿年说好话。
“陛下,奴见大王身上那些伤口,”冯喜伺候大王三日,尽睹大王伤痕满布的身子,忍不住捏袖拭泪,“那些伤口没有上百,也有十数处,身上没一处好地方!”
“那又如何?他为从朕手上将他阿母带走,自己生生受的,不是为朕受的。扶朕起来,朕去会他。”李明宇酸气冲天,扶着冯喜的胳膊起身移步。
乘软辇一顶从下宫正殿转去偏阁,也不过须臾的功夫,未近便闻偏阁传来李槿年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备辇,速给本王备辇……”
李明宇再熟不过李槿年的魔音灌耳,便于十年前放李槿年出阁就藩,今时再闻,亦听得他在颤悠悠的软辇上张手支额,叹气阖目,蹙起了眉头。
子不教,父之过,对李槿年,他算是黔驴技穷,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好在他来前吃了一粒雪香丹,当能撑得住,李槿年此回再向他肆无忌惮发泄。
日进四月末,时过晌午,大雨过后的梁陵迎来曝晒,遥遥望去,偏阁门外官员宫侍们,被潮热的天气和汉中王的催促声逼得个个额角冒汗,惶惑不安。
“圣驾到!”
内谒监的一声高唤,若倾天洒下的甘霖,令诸官诸侍喜出望外,纷纷提袍跪下迎驾。
许是听到了内谒监的声音,屋内的李槿年停止了咆哮。
李明宇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扶着冯喜递来的胳膊,虚软着手脚下了辇,直入李槿年歇身的内屋。
软榻之上,李槿年俯身卧着,披头散发,头束素白孝带,身着亵衣。
那伤腿从腿根处割除了裤筒,缠着厚厚一层绷带。昨日夜里,医官们才给他处理好伤口,素白的绷带上浸着猩红血渍。
他的两只手软放在身侧,却也被绷带缠着,上洇得星星点点的红。为砸石门,手背被他砸得肉烂骨露。
李槿年见皇帝来了,早已扭脸朝内。
冯喜扶着皇帝抵近软榻,又给皇帝搬来锦凳,才扶皇帝坐下,皇帝便道:“让他们都下去,离得远远的,你也下去。”
冯喜犹豫须臾,朝屋内的宫侍们挥手暗示,领着众人退下。出阁后,又将官员们遣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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