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纲领着一万兵马踏入福建地界,正是一年最湿热的时候。好在护军营不同于一般的八旗兵丁,并不怕吃苦受罪,所以军纪仍在,军容仍整。

此时,康亲王杰书已带着正红旗兵马在此驻守近一年。

远远望见大营的轮廓,佟国纲便暗自点头——营垒依地势而建,壕沟深挖、鹿角密布,帐篷的排布避开了南方潮湿的低洼处,帐顶还架着防雨的油布,处处透着老帅的严谨,绝非寻常愣头青能布置出来。

“佟大人远道而来,本王有失远迎啊!”杰书一身半臂短裤趿拉着脚上的竹鞋板子,就这么个打扮的出营相迎,脸上带着几分久居战地的风霜,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慵懒沉湎之色,却也透着几分热络。

佟国纲脸上一抽,险些没认出来,他若无其事的迎了上去,哈哈哈大笑。

后头小哥几个里,脸色各异。赫舍里常泰最稳当,目不斜视,仿佛啥也没看见。常海惯常都带着笑脸,不过是笑意加深了些。鄂伦岱与叶克书却捂住了嘴,两人窝着肚子往后退,生怕当场笑出声。

前面的两人本就并肩作战过,又同属旗人勋贵,熟稔地拍了拍彼此的肩膀,并肩往大帐走去。

佟国纲拍了拍杰书身上的半臂,这衣服是凉快,可规制不太合礼仪啊。

他眼神四下一扫,眉头皱起,这大营内着甲的兵丁未免太少了些。

杰书自顾自炫耀着身上的打扮,是真凉快啊。

帐内早已备好了热茶,佟国纲与杰书分主宾落座,没提军务,反倒先聊起了琐事——从太皇太后的身体,到惠嫔有孕的喜讯,再到京中各府上的婚丧份子,句句皆是家常。

帐下立着赫舍里常泰与常海两兄弟,他们以副将身份随行,此刻见两位老将叙旧,一时插不上话,只静静站着。鄂伦岱与叶克书没进来,让佟国纲安排在外头协调大军驻扎之事。

佟国纲看在眼里,笑着对杰书说:“我这两个侄儿初到福建,还没见过南方大营的模样,不如让他们出去转转,也开开眼界?”

杰书正愁没机会拉拢赫舍里家——如今赫舍里氏炙手可热,又有索额图掌海事衙门,海军多在福建沿海游弋,他私下那些“买卖”能做得如火如荼,少不了索额图那边松口,正是一位现管,他哪敢得罪这两位赫舍里宝贝疙瘩。

闻言,他立刻拍手让小厮出去喊自己儿子,“叫世子过来。”转而又对佟国纲说道:“令我儿陪他们去,营里的情况,他最熟悉!”

世子一进帐,佟国纲与常泰、常海都瞅了过去——帐外暑气逼人,世子同样短袖短裤一身清凉,只在外头套着一身绸袍,领口敞着,显然是匆忙间套上的。他手里还摇着把折扇,活像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半点没有军中该有的模样。

“这是赫舍里常泰、常海。”佟国纲淡淡介绍,看着这站没有站相的世子,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杰书连忙推了儿子一把:“还不快见礼!陪他们去营里转转,好好介绍!”

世子这才收了折扇,不情不愿地行了礼,转头对常泰、常海撇撇嘴:“两位大人,这南边的鬼天气热得很,你们穿这么厚的盔甲,不怕捂出痱子?不如跟我一样,换身便服自在。”

常泰依旧是惯常的高冷,只微微点头,没接话。

常海却笑着上前,一把将胳膊搭在世子肩上,语气热络得像多年老友:“世子爷这话,说的是!不过咱们初来乍到,穿着盔甲也是为了守规矩,哪像世子爷您,在自己营里自在惯了。我听佟叔父说,世子爷从小跟着王爷在军营里长大,对军务比咱们这些京里来的毛头小子懂多了,今日可得好好跟您学学!”

这几句吹捧话说得恰到好处,世子本就年轻气盛,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这么一夸,顿时飘了,折扇也不摇了,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这福建的大营,从布防到粮草,没有本世子不清楚的!走,我带你们去看看咱们的火器,那可是特意从京城调来的红衣大炮,厉害得很!”

说着便拉着常海往外走,常泰抱拳行礼后退下,随之而去。

一路上,世子越说越兴奋,从火器营的炮位数量,到每日的粮草消耗,说个不停。

常海一边听,一边时不时插两句“世子爷真有本事”“这买卖做得妙”,把世子哄得眉飞色舞,连父亲叮嘱的“少说闲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私下帮阿玛打理的“商船调度”都叫他炫耀出来了,但凡他知道的,竟没有一句隐瞒——一会儿说“那批香料从吕宋运过来,得给你们的叔父索大人分三成利”,一会儿又说“上个月给京里送的海参,是本地收的,那南边和东边的渔民只要是给口吃的,什么都干,这一笔就赚了足足五千两”。

常海听得三叔之名,更是以此为话头儿,引着那世子多说几句。

常泰跟在一旁不言语,把世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指尖悄悄在袖袋里的小本子上划着。

杰书瞥向帐外,见儿子与常海勾肩搭背的走远,看着处的还行,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那宝贝儿子,早已被两个少年郎“诓”走了大半实情。

佟国纲与杰书继续闲聊,这福建大营的种种,佟国纲心里也渐渐有了数。

热茶续了两回,杰书滔滔不绝地“诉苦”,语气里满是委屈:“你是不知道,咱们从京城那金玉满堂的地界过来,到这福建,天天闻着海风的咸腥味,吃着带沙的米饭,这罪受得,比当年入关时还苦!”

佟国纲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心里暗自发笑——你老小子在这儿赚的银子,怕是能把这大营都给铺满了,怎么偏偏只字不提?

他面上却陪着笑,“王爷辛苦了,毕竟是南方湿热之地,不比京城舒坦。”

没成想杰书话锋一转,突然收起了委屈的模样,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过话说回来,这福建虽苦,银子是真叫好赚!”

佟国纲脸上又一抽,这话是能说的?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毫无避讳之意,“我刚来的时候,灭了几家不听话的,夺了他们的家产,本想着回回本,结果这破地太贫瘠,根本长不出好东西。后来才发现,他们手里的宝贝不是田,是航线!”

“航线?”佟国纲故作惊讶,心里却提了起来。杰书轻描淡写所说,恐怕不只是几家吧。

“可不是嘛!”杰书拍了下桌子,眼里闪着光,“这福建靠海,走私的商人多了去了!我的人接手了航线、水手,还抓··请了几个专门干走私的商人,才知道他们是靠这个发的财——这地方种不出好东西,却是天然的中转站,往南洋运丝绸茶叶,往京城运香料白银,一倒手就是几倍的利!”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忘了掩饰,“要不是我是铁帽子王,得顾着宗室的脸面,我都快不想回京了!在这儿待着,比在京城当那个处处受约束的王爷痛快多了!”

佟国纲脸上这次是控制不住的直抽抽——这老狐狸怎么突然这么“坦诚”?连走私、灭门的事都敢当面说,到底想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搓了搓牙花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杰书像是没看见他的异样,又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几分“亲近”,“我跟你父亲早年一起打仗的时候,没少受他老人家帮衬。如今你来了福建,放心,哥哥绝对带你发财!你带来的弟兄们,也与我这正红旗下等同,绝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去——只要兄弟你想,南洋那边的香料船,我分你三成红利,保管比你在京城痛快!”

这话一出口,佟国纲的脑瓜子瞬间嗡嗡作响——这哪是闲聊,分明是赤裸裸的“糖衣炮弹”!

杰书这是想拉他入伙,一起做这走私的买卖?

他看着杰书脸上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心里警铃大作:这老狐狸表面上说得豪爽,实则是把“把柄”摆到了明面上,若是自己接了这“好处”,往后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杰书这里必然不是只有走私一条罪过,否则他犯不上以此引诱自己;若是不接,怕是在福建这地界,要出事啊。

若只康亲王一人在此发财,他有把握将之拿下送回京中请圣上定夺。可若是正红旗旗丁皆牵涉在内,皇上便要投鼠忌器,多半是申斥了之,等秋后算账了。

佟国纲深吸一口气,做出些慌乱模样,使出了这辈子最高明你的演技,脸上愣是带上了一丝心动,一丝惧怕,还有一丝矜持,“王爷美意,心领了。只是我此次前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督战,若是掺和这些‘买卖’,怕是不合规矩……”

杰书眼睛迅速扫过佟国纲的面目,看清了他给出的情绪变化,手上却摆了摆,满不在乎地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皇上远在京城,哪知道这边的难处?再说,咱们赚了银子,也是为了更好地‘作战’——旗丁有了好处,才肯卖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佟国纲没再接话,只端着茶盏小口喝着,心里却翻江倒海——这福建大营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杰书这记“糖衣炮弹”,他到底该接,还是不该接?

外头,康亲王世子正唾沫横飞地给常泰、常海吹嘘“走私航线有多赚钱”,完全有恃无恐的嚣张,不愧爱新觉罗这个姓氏。

三人刚走到大营边缘的哨卡附近,常海突然眼神一凛,猛地将世子扑倒在地——几乎是同一瞬间,一支带着红色尾羽的利箭“咻”地擦着世子的发髻飞过,钉在了不远处的木桩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常泰反应更快,脚下猛地一扭,身体像柳叶般侧开,又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肩甲掠过,带起一片细小的血珠。

他瞳孔骤缩,望向箭来的方向,只见远处山林里闪过几道黑影,紧接着便有喊杀声传来,隐约还能看到连片的反光。

“快起来!躲到帐后!”常海迅速从地上爬起,顺手把还在迷迷糊糊的世子拉到自己身后,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盯着山林方向。

世子咕哝了几句“不讲武德、太危险了”之类的,埋头躲了。

常泰也已拔出短刃,背靠着常海站定,两人一守一防,竟是半点不含糊——虽没真正上过战场,却在京中跟着名师练过实战,此刻倒显出几分利落。

大营深处的帅帐里,佟国纲正被杰书的“糖衣炮弹”搅得心烦,突然听到帐外的喊杀声,猛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拿挂在墙上的长剑,“青天白日竟有人袭营?快整兵出战!”

没成想杰书却伸手拦住了他,语气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必在意,这种袭击天天都有。”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仿佛帐外的喊杀声只是蚊蝇嗡嗡,“他们也就是射几箭、扔几个土炮,玩高兴了自己就走了,犯不着兴师动众。”

佟国纲刚要反驳,帐外的喊杀声竟真的渐渐小了下去,片刻后便没了动静,只剩下几个哨兵的吆喝声。

大营外的山林里,寿春、富春姐妹领着十几个年轻民兵往深处退去,后面还跟着一些人影,有男有女的,大约百人左右。

这拨人刚从海上回来,没见过血、没开过枪,连基本的搏杀技巧都生疏。

他彻底愣住了,指着帐外,声音都有些发紧,“这……这什么情况?天天都有袭营?你们就这么不管?”

杰书终于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脸,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啊。”

他往椅背上一靠,眼神复杂,“你是皇上派来的,我晓得上头是不信我们,实情我也不瞒你——纵使别的是假,奏折里写的‘匪患难平’也是真的,这边就是这个情况。我们这些人从城内屠到城外,能杀的反抗份子都杀了,可总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就钻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山匪,来营外骚扰。”

佟国纲愣了愣,没接话。来前皇上确实是让他着重核实此事,虽说几方都传信入京,讲了东南的匪患,但是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按照他们的惯性思维,三藩官方势力被灭掉后,士绅阶层会迅速倒戈的,怎么东南的士绅突然就心向前朝了不成,居然在这时候不死不休?

谁也没想过,一群没组织的泥腿子会有什么作为,上位者的脑海中农民起义也是要在有心人煽动下的,现在是找不到这个有心人。

“派小股部队进山清剿,进去就被人家吃掉,连尸体都找不着;派大股部队进山,满山遍野地搜,连个人影都碰不到。不打吧,天天被人堵着营门揍;想撤,皇上又没旨意,只能在这儿耗着。”杰书摊了摊手,把短袖子又往上卷了卷,卷成了背心,语气里满是挫败。

虽说这样可以多拖些日子,多骗点军需和补给,但是这边天气太差了,实在不好住啊。他想留人在这边经营,自己却要回京的。

佟国纲已经一脑门子都是汗了,又追问道:“那当地的巡抚、县令呢?咱们收复土地后,官府不能无作为吧?”

“巡抚?县令?”杰书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没几个活的了。”

佟国纲一惊,“三藩逆贼如此得民心?官员中多有朝廷所派,他们胆敢从贼而去,就不要老子娘和宗族了不成。”

杰书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珠子,摇了摇头,“谁知道当初吏部是怎么派的官?按规矩,做官得避原籍,至少隔省或者省内三个县任职。可这边倒好,三藩自己认命的伪官就不说了。朝中派来的,也多是同省任职,隔一个县就能当县令!就说前阵子诛了个通匪的乡绅,结果发现那乡绅是邻县县令的亲爹——你说,这样的县令,能指望他们给咱们卖命?”

佟国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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