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并不很想回自己的别院。
他从钟离善夜的园子出来,刚跨过院门,回头看向院子的牌匾,上头写着“清凉池”三个字,想来老爷子是很怕热的人。
这牌匾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又不失秀气,比起阮玉山的豪迈笔风更多了两分沉静自如的味道。
钟离善夜写不出这样的字,阮玉山也写不出。
钟离四盯着那三个从容飞逸的大字,想到桌前钟离善夜紧张得逐渐涨红的脸,难免思考了一下对方刚才一场谈话下来后背究竟流了多少的汗。
而钟离善夜没事儿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钟离四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阮玉山。
这段日子阮玉山总是神神秘秘,早前瞅准他要练功,一到时间就消失不见,活等到他练完了功回到宅子才出现。
后来他跟破命闹脾气,阮玉山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似的动不动跑出去个大半天。
穿花洞府修得又大,宅子里的回廊小路更是如同九曲河湾,钟离四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把宅子的路认全,更没去过几个其他院子,生怕一不注意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他找不到人,眼见着天快黑了,才慢慢悠悠转回自己的别院。
哪晓得进了三门绕过假山,瞧见阮玉山坐在屋檐的门槛下磨石头。
那罗迦在墙角滚来滚去玩泥巴。
阮玉山察觉到了钟离四的气息,抬头道:“回来了?”
说着便朝钟离四招手。
其实钟离四并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性子,这几日不上山练戟,他把自己闷在房里看书,看够了就睡,睡饱了接着起来看,虽然过得也算惬意,但一身天然矫健的筋骨无处施展,当真是让他觉察出点不得劲的感觉来。
可转念一想到破命,他也不愿意随随便便低头。
这会儿正缺个给他台阶下的人。
钟离四百无聊赖地走过去挨着阮玉山坐下,看着对方手里两块石头,问:“在做什么?”
阮玉山说:“我在琢磨,石头该怎么磨。”
他把手里两块坚硬的石头拿到钟离四眼前,先将它们平滑的一边贴在一起,接着做出一个磨动的动作:“这两块都是利石,若是磨合时只想着彼此利用,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棱角,那便都只能用自己光滑的那一面去贴合对方,久而久之,它们的棱角并未消失,整体却真的回因为彼此愈发消减。”
钟离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接话,而是抬手用指腹触碰到其中一块石头上尖锐的一角,低声问:“那该怎么办?”
“我也在思索。”阮玉山说,“毕竟我不是制定答案的人,天下也找不出两对一模一样的石头。就算我今天替这对石头想了办法,明天也还有下一对石头的棱角长在别的地方。世间每块石头的棱角各不相同,需要磨合的地方也不一样,不过我想,解决问题的法子总归大同小异。”
他把两块石头分别交到钟离四两只手上,再自己握住钟离四的手,把两块石头旋转了半圈,使它们的尖角对着尖角:“真正的磨合,本就该正视彼此的锐利,如果一味地只想利用对方,把对方当作趁手的工具,那被规避的棱角就永远存在。只有承认彼此的尖锐,把彼此当作平等的对手,并肩之前先对立,才能让双方为彼此的需要磨去对内的棱角,成为最契合的伙伴。”
他说完,放开手,看向钟离四,笑道:“有的东西,在成为你的工具之前,要先成为你的敌人,被你堂堂正正地收拾一顿,抹去不该有的棱角才行——你说呢?阿四。”
钟离四看了看阮玉山,又对着自己手上的石头沉默许久,最后也不知究竟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反正只是一个撒手把两块石头往地上一扔,再转眼看向阮玉山时眼角已有了一丝促狭:“听不懂。”
说罢便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阮玉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冲过去从后头抱住钟离四,扛着人就往床上跑:“那说点听得懂的!”
房门被砰一声踹上。
天边乌云一层一层卷过来,使今天的夜比往常来得早了一些时辰。
直到子时,阮玉山神清气爽地去搬了热水进房,又过半个时辰,屋子里的灯彻底熄灭,一场新雪也下了下来。
这场大雪依旧如往常般来势迅猛,盖住整座山头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连那罗迦也窝在自己的窝里没睁眼,普天下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们亦是尚在梦乡。
最厌恶下雪也最厌恶早起的钟离四却强撑着醒了。
他在尚未消弭的朦胧月色中坐起身,被子随意搭在腿上,背靠墙壁面对着一扇扇透入月光的窗户,双眼木然地缓了很久的神,似乎压根没有睡醒。
最后他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将目光转移到仍在枕边熟睡的阮玉山脸上,借着熹微的朝色对着阮玉山看了许久,随后低下身,往阮玉山脸上亲了一口,便麻利地下床穿衣洗漱,迎着刚显现的日光出门上山,找破命练功去了。
数日不见,破命刀锋的光芒都暗淡不少。
察觉到钟离四的到来,它快速地闪烁一瞬,又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于是再次赌气地将自己的光芒暗淡下去。
钟离四没有打伞,他走到破命跟前时自己的肩头已积压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在寒风中吹彻得极度冰冷的手掌刚握住刀柄,破命便不停地发出高频率的震颤,以示自己的反抗和不满。
神器密密麻麻的震动使钟离四的整个手臂在短时间内变得麻木颤抖,他没有松开,反而在快速的抖动中加强了手掌的力量,用力攥紧破命的刀身,随后将这把三十斤的神器从雪地中如旱地拔葱般拿起,再灌注全身的玄力将其往地上一捣!
破命即刻停止了震颤,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
“我不是来同你讲和的。”钟离四平静地说道,“我是来降服你的。”
破命陷入了死寂。
“今天我不会用你练功,我会把你打倒。”钟离四的指腹贴在破命的金刚刀柄面那些巧夺天工的纹路上,“如果你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一向桀骜的神器在他手中沉默得就像初见那天在矿山的山坡上一样,不知是否是想起了那日漫天风沙下被还是阶下囚的蝣人九十四抓在手中不得挣脱的场景。
这天清晨,尚在自己的木屋中没有苏醒的那罗迦让一阵阵山石破裂的震碎声抽离出了梦境。
遥远的山顶传来连绵不绝的轰塌和爆破,每一声都伴随着金刚利器被迫拨动的尖锐气鸣。
神器撞击到那些山石上的响动并不清脆,那是一种近乎暗哑的,沉着的劈裂声,带着万分鱼死网破的力量与决绝,从不仅限于点到为止的试探。
每一招打出去,连卷动的风都带着催动霜雪的气概,似乎整座山头都处在一种绝顶对峙的飘摇之中。
破命的尖鸣从起初的刚烈迅猛渐渐变得微弱,割裂风声和大雪的气势也越来越摇摆不定,后面再次挥舞出声时,便是长长的无奈和挣扎,最后那气鸣声夹杂着明显的孤立无援之感,宛如一种仰天长叹般的求救,彻底沦为哀鸣了。
那罗迦躲在阮玉山亲手给他搭的热窝里,头顶分明是巍然不动的木板,那山巅的动静却震撼得好似下一刻就有滚落的岩石砸到它的头上。
它实在睡不下去,用鼻子顶开木门,吠叫着闯入阮玉山和钟离四的院子,却瞧见房门打开,屋子里空无一人。
那罗迦又返回院子,抬头看向大雪纷飞的天空。
满天大雪齐刷刷地飘向山顶,不过须臾,就像被人打出去一般,雪幕转瞬呈现出一种爆破飞溅的状态,硬生生被一股凌厉的刀风逼得转向吹朝山外。
那罗迦第一次见识到风雪也能在半空拐弯。
山顶的力量已然强大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那罗迦汗毛直立,朝院子外冲去。
一路上人迹无几,它跑到宅门近处,才瞧见那里早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钟离善夜和阮玉山凑在一块儿伫立于大门的屋檐之下,齐齐地朝山顶的方向凝望着,一言不发。
两边回廊挤满了人,统统是宅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有的满脸好奇伸直了脖子朝山顶张望,有的则畏畏缩缩堵住耳朵瑟瑟发抖。
上边的动静已是有些地崩山摧的趋势,故而就连那罗迦的到来都已无法引起人群的太大骚动。
只是走到何处,何处的人群便会自觉让开一条小道,没人敢大着胆子和它过分亲近。
那罗迦凭本事一路挤到阮玉山腿边,仰着脖子蹭了蹭阮玉山的腰,以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瞧见了吗?”阮玉山感受到一个湿漉漉的鼻子在拱自己的手,低头看了一眼那罗迦,便挠挠那罗迦扬起来的下巴,同时另一只手指着山顶上,“不听你娘的话,就是这个下场。”
那罗迦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应了一声,表示附和。
这一场鏖战进行到约莫正午,山顶的声音才逐渐止息。
阮玉山遣散了聚集在宅门走廊上的下人,又在钟离善夜那儿挨了撒气的两闷棍,便独自站在宅子门外等着钟离四回来。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山顶小径慢悠悠走下来一个人影。
钟离四的一头卷发完全披散下来,他的衣摆袖子被刺破了,几乎成了挂在手臂上的布条——阮玉山看见这一幕第一眼便想,难怪破命原本只需挨两个时辰的打,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三个多时辰,原来是事出有因。
这是钟离四最喜欢的衣裳,阮玉山就是哪天想被休了也不敢这么搞破坏。
钟离四走到近前,他一边替对方整理头发,一边笑着调侃道:“怎么发带都给打没了?”
话音未落,钟离四便举起胳膊,露出自己绑在腕间的发带:“它想刺你给我做的发带,我取下来了。”
阮玉山觉得三个多时辰还是打少了。
于是一边站在后方替钟离四重新绑好发带一边又问:“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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