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尚未从秦淮河畔散尽,一阵骤变的钟鼓声便悍然撞破了金陵的黎明。
寅卯之交,南京守备太监王牧、协同守备李琰、参赞机务薛彻率领留都百官,于奉先殿集体哭临。
麻衣如雪,哭声震天,宣告着整个大明就此踏入国丧。
诏令随即传遍全城:各衙署、寺观鸣钟三万杵;应天府与五城兵马司差役尽出,喝令城内所有秦楼楚馆,甚至彩帛铺、酒楼茶肆即刻闭门歇业;街巷之间,凡有彩饰尽皆撤下,代之以白幡素灯;城门守军森严盘查,南京官军悉数戒严。
民间白布、素纸、蜡烛价格飞涨,顷刻售罄;国子监与府学学子奉命撰写悼文;百姓窃语间,已开始忧心漕运与米价。
不及一日,这座六朝金粉之地,迅速白了头。
皇帝的龙驭宾天,对曲中姑娘们来说,远得就像隔着一重天。谁坐金銮殿上的宝座,原也与她们不相干,她们只知道一桩顶实在的好事,便是能歇下整整二十七日。不必强颜欢笑,不必熬更守夜,不必被酒气熏着耳朵听腥腻的荤话。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沉甸甸压在身上的东西,终于可以没骨头似地,在这段日子里松松地摊开,晾一晾了。
说来也奇,恰是从这日起,烦扰南京许久的梅雨季便彻底结束了。天光豁然大开,阴霾尽扫,一连两日都是明晃晃的艳阳天,将满城白幡都照得有些晃眼。
姑娘们难得闲散,纷纷将屋里捂得快发了霉的锦被绣褥抱出来,晒满了曲中每一处能照到日头的庭院廊下。妈妈们也得了空,执着绢帕,沿那一排排晾开的被子慢慢踱过去,伸手这里拍拍、那里抖抖。
“噗噗”闷响里,积年尘梦与潮气都被抖了出来,无数闪着光的金尘随拍打腾跃而起,纷扬舞动。
辰光来到午后,阳光穿过窗纸,滤去了夏日燥热,剩下一层柔蜜色,慵懒地泼满整间厢房。
裴泠闭着眼,只觉眼皮上亮晃晃、暖融融的,像被人用温热掌心轻轻覆着般。
就在这半醒半寐的混沌里,一缕极清极幽的茉莉花香,丝丝袅袅地萦绕鼻尖。
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被这光与香同时撩动。旋即,她便睁开了眼睛。
一声惊喜欢悦的“你醒了?”将她还有些涣散的神思拢住。
循着那声音,裴泠的视线缓缓聚焦——
一张脸印入她的眼帘。
是他。
可又几乎不像是他了。
原本清俊的脸庞,已憔悴至极,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周遭还笼着一圈浓重的青灰,连下颌也冒出了一片胡茬。
这两日来,便是疲倦到极致,谢攸也只是靠着床柱合一会儿眼,那眼合得也不安稳,一点微响,一丝她呼吸的变化,都能将他从昏沉中拽醒。再加上此前从宿州一路昼夜不停赶来南京,此刻的他,便如一张被拉满后久久不曾松懈的弓,弦犹自绷着,弓身早已不堪重负。
目光落在青黑的眼周上,裴泠问他:“你……没睡觉?”
“我害怕,”谢攸的声音像被火炙烤过,干涸得几乎裂开,“怕你醒不来,不敢睡。”
裴泠没说话,动了动手指,勾住他搭在床沿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就在这一动间,一股清浅的茉莉花香,从身上幽幽地散了出来。
“怎么有香味?”她问。
“是茉莉花露。”谢攸道,“这两日替你擦身时,在水里滴了几滴。”
“为何用这个?”裴泠望着他。
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仍握着自己的手上:“见房中恰好有,便想起上回香菱送你茉莉花手串时,你好像挺喜欢,就想让你醒来的时候,周遭的气息能舒心些。”说完,他才抬起眼,小心地看向她,轻声问,“是不喜欢吗?”
裴泠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身上没有重伤后惯常的血汗黏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爽与舒适感。
她试着动了动肩背,连那道伤口都不觉很痛,只是一阵阵钝麻。
此时此刻趴在松软干燥的衾被间,午后温煦的风正穿过窗隙悄然而入,肌肤仿佛都在顺畅地呼吸,身子轻盈得像是要飘起来。
“学宪大人,你真会伺候人,”裴泠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眼中含笑,“也真的很贴心。”
他闻言,耳根一热。
裴泠手上用了些力,将他往床沿拉了拉:“快上来,”声音虽轻,却不容置喙,“你现在必须睡觉了。”
谢攸却摇首,身体本能地往后让了半分:“不行,我身上脏得很,你等等我,我去盥洗一下。”
“不用讲究那些,”裴泠依旧攥着他的手指,“你上来。”
“真的不行。”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执拗地看着她,“……我也是要面子的。”
裴泠先是一愣,随即那笑意便从眼底弥漫开来,化为一声笑叹:“好,那依你,但要快点。”
“等我,马上回来。”说着谢攸起身开门出去。
曲中本就常备着男子衣衫,专为那些醉后失态、污了衣袍的公子们应急所用。他寻来香菱要了一件素净的青色直裰,去耳房彻彻底底地洗了头发,泡了个滚热解乏的澡,又将新冒的胡茬仔细修净,这才一身清爽地回到厢房。
脱了鞋履,挨到床沿,轻手轻脚地挪到里侧躺下。裴泠听着动静,便转过身子想面对他。谢攸怕她牵动背伤,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臂,助她侧过身来。
终于,两人在枕上面对着面。挨得这样近,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嘴角都不自觉地,一点点弯了起来。
“殿下和宋长庚如何了?”裴泠轻声问。
“安置在别的厢房,香菱会仔细照看。”谢攸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别担心。”
远处,沉重的钟声隔着院墙与长街,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填满对话的间隙。
裴泠静静听了一会儿:“是国丧的钟声?”
“嗯,”谢攸点头,“那日清晨消息便传遍南京了。”他稍顿,终是问出了盘旋心头多时的疑惑,“你如何知道,是陛下驾崩?”
裴泠问他:“圣上是不是崩于六月十一?”
谢攸颔首:“是六月十一。”
“真正的日子,恐怕并非六月十一,”她停顿一瞬,“而应在六月初一与初二之间。”
谢攸怔了怔:“何以见得?”
“此事说来话长。”裴泠将建德帝早年给她玉璜之事,以及那道赐死睿王的口谕,一一向他道来。
“王牧给我的最后期限是六月十九,正因他知道,六月十九至六月二十之间,圣上驾崩的消息必会传至南京。国丧讯息,走的是八百里加急,自北京至南京,八日必达。如此推算,王牧收到赐死睿王的诏令,当在六月十一,而那正是我们被困钟山的次日。彼时我便觉蹊跷,钟山并不大,且是孝陵卫的地盘,何以迟迟寻不到?如今想来,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孝陵卫归守备太监管辖,也就是说,是王牧不愿我们被找到。
“六月十六那日,王牧唤我前去,将密诏之事告知。那时他神态已大为异常,如今回想,是在接到密诏当天,他便已知晓圣上驾崩,因此才那般失魂落魄。
“密诏为避痕迹不走明驿,专遣快马密送,没法用八百里加急,是以京师至南京,最快亦需十日。由六月十一逆推十日,便是六月初一。六月初一那日,圣上自知大限已至,才发出这道赐死睿王的密诏给王牧。”
谢攸沉吟片刻道:“若依你所推,圣上早在六月初一至初二之间便已崩逝,那京师便是隐丧不报了。可这说不通,太子既居储位,名分早定,当此国本动摇之际,理应即刻告天地、谒宗庙,速正大位,以安朝野人心,防权力真空、动荡滋生,岂有秘而不发之理?何况……”他话音稍顿,“那位东宫,岂会不愿早日御极?”
“那位东宫,或许更乐见睿王死呢?”裴泠分析道,“你想想,陛下若真在六月初一驾崩,密诏传至南京最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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