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雨总是阴晴不定,下一阵停一阵的,迟迟不肯放晴。

午后才下过一场雨,停歇了一会儿,如今竟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了。这般阴雨绵绵,倒叫人心生烦闷阴郁。

他将伞收拢隔在廊檐上,又在石阶前僵站了一瞬。回过头去看院子,此刻弥漫着浓重水汽,映照绿意深重。

春天了。

天阴阴的显得屋内昏暗,然而却连灯盏都没有燃起来。

他寻了火,将屋内的几盏灯点亮。火光一燃,屋子里瞬间暖光融融。

江策看见薛婵卧床而睡,他笑起来,背着手轻轻走过去,随后坐在了床沿边。

他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又思念,又小心,于是只轻轻亲在了她的面颊上。

像蝴蝶振翅般清浅。

江策心满意足笑了笑,只从床沿起身坐在了脚踏上,双手托着下巴歪头用眸光描摹她的轮廓。

她好像睡得有些不安稳,长眉轻轻皱起来。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却听见窗外有细碎低语。似乎是小丫头们在悄声交谈,怕吵醒屋内熟睡之人,所以声音压得低。

然而他耳力极好,将那低语都听了进去。

“你说,姑爷是不是想要纳妾?”

“可是,娘子才成亲不过半年呀......”

“唉……瞧着姑爷虽对娘子好,却总有意无意地同云生、初桃两位姐姐说话。”

“你别乱说,娘子近来病了一场,姑爷心疼多嘱咐两句也是有的。”

她们说话声不大,夹杂在雨声里显得那样断断续续,听着让人心烦。

江策听着有些生气。

他何时要纳妾了?

而且他们都成亲两年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

这些丫头,光顾着闲聊,屋内一个人都没有,连灯都不知道点上。

江策一向不喜欢越手管薛婵的丫头们,往日里她也管教着从不出错,更不见这些掰扯闲话的。

他起身快步窗前,迅速支窗要说她们。才愤愤支起,廊庑之上根本没有人,有的只是两只躲雨的圆雀。

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又都泻了。

那头薛婵却忽地捂住心口喘气,额头上也渐渐出了层汗。

“怎么了?”他顿时紧张起来,着急忙慌的要冲到床边去揽她。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却更快地将薛婵扶坐起来揽入怀中。

那人轻声问她:“可是做噩梦了?别怕,那都是梦。”

薛婵转醒,似是熟如往常般歪进那人怀里,轻声道:“只是夜来忽梦,梦见他了。”

他将她搂紧了些,十分温柔地理了理薛婵散乱地鬓发,柔声道:“若你那亡夫在天有灵,必然不忍见你如此伤心病痛。所以,好好喝药,快快好起来吧。”

亡夫......

说的,是他吗?

江策望着自己穿过他们身体的手,睁大的双眼里满是震惊。

他这才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那时,他的灵魂在尸山血海里飘飘荡荡想要回家寻他娘。然后黑白无常将他拘了去,要让他投胎。

可是才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他砸了碗从地府里逃出来,逃到了人世间寻她。他是心有遗愿的幽魂,然而世事徸忽,早已过去好几年了。

她已再嫁,身边亦有他人相伴。而他,是过去,是回忆。

江策立在床边,将两人那温柔缠绵的景象看得透透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柔的,和缓的。

而从前他在薛婵身边的时候,则是跳脱的,又吵吵闹闹的。

想起了一切的江策不肯离去,又在她身边留了几日。见着那人秉性温柔似水,事事以她为先,可谓是无一不好,无一有错。

他见他细致耐心,照看薛婵薛婵的病痛,一照顾就是整夜。药要先尝过试了冷热方才肯给她饮下,亲自煨汤插手,绝不假手他人。

江策试问自己,能做到如此吗?

他做不到。

所以,有这样的人在她身边也好。只要她过的好,哪怕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也无所谓。

两人相处平静温柔,薛婵却总是有些郁郁。说话轻轻的,笑意也淡淡的。

不过江策想,也许是因为生病了吧。待到病好了,她也就会像从前那样爱笑爱玩儿的。

然而名医汤药过了无数遍,薛婵的病似乎是愈见严重,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连笑都没力气笑了。

那人急得团团转,纵使再温和的秉性在此刻也忍不住抓着大夫的手发脾气。

“你究竟是怎么看病的?施针开药来了无数次,那汤药都不知道饮尽了多少,怎么还不见好!”

他怒极了,抓着大夫的衣领骂道:“庸医!庸医!”

侍女忙拉开他,快速遣送大夫出门。

他坐在床沿,握着薛婵的手,心痛担忧。

江策立在他身后,只看见薛婵那苍白的脸,疲倦得睁不开的眼。心口一阵阵绞痛起来,有些喘不上气。

有侍女轻步跪于床边,同那人低声说话。

“若药石无医,说不准不是病呢?”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低头,江策亦看她。

那小丫头道:“听说身边若有幽魂游魄的就易如此,娘子不正是去佛寺上香之后就开始不大好的吗?她又身子弱,说不准,正是带了这些东西回来,缠着不肯离去方才如此的。娘子这场病又生得离奇,不然为什么大夫总是瞧不出病灶呢?”

那人若有所思。

倘若是从前,江策定是不信的。

可如今......到底是他连累了她。

江策留恋不舍地看了看薛婵,他本想再伸手去摸一摸他,然而才抬起却又放下。

他必须要走,必须要离开她。

江策从床边飘出去,然而才过了屏风他又还是回了头。却见那人放下了薛婵床前铜钩挂着的幔帐,同那奉药侍女拉扯不清,举止暧昧。

细碎低语传来。

“娘子还睡着......”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至于她,你更不用担心了。”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江策怒火中烧,冲上去要按着他打。

然而他才要触到那人,只觉身形一晃,眼前又换了另一幅场景。

夜深露重,烛火幽燃,药气浓郁。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只是更素简了些,那放着书画的架子此时又空了一大半。

书案上有一幅画了一半的芍药小图。

薛婵呢?薛婵呢?

江策慌慌张张要寻她的身影,要移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是飘着的,是飞出去的。

他找不着薛婵,又突遭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更加彷徨无助。猛然回头,对上那菱花镜。

作为鬼魂,镜子本映不出身形,然而此刻镜中出现的却是一只青蓝羽的鸟来。

他变成了蓝羽,准确的说附着在了蓝羽身上。

在屋内一时找不到薛婵,江策干脆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些残留的痕迹能想到原先摆着花与灯架。

不仅如此,连人都没有两个。

他飞了好几圈才在游廊尽头的处看见两个正在煎药的小丫头。

拿着扇子看炉的丫头一边哭,一边看药。

“这才不过到两年,姑爷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娘子病的那样重,鲜少来看就算了。姨娘通房一个个地抬,如此还不满足,还要出去眠花宿柳。”

她说着说着哭得更伤心,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娘子怎么这般可怜,做贵妃的姑姑与父亲接连去世不久,又遭这些……因着病重无所出,老夫人也都愈发不待见了。”

“若非还有嫁妆傍身,都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偏生他还要盗娘子的书画卖钱送人。”

听她哭诉的女子一直低着头,折断了手里的扇子:“当真是一家子豺狼虎豹,既要姑娘的名声去结交,又要姑娘老大人的书画去疏通,又将姑娘锢在这院子里。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两年,他们赶走了初桃,打死了莹月,发送了这院子里的人。咱们这院子里,死的死,散的散……”

小丫头按着她的手,哭哭咽咽道:“云生姐姐,如今可就剩咱们俩了。若是姑爷再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云生抬起脸,眸光冷冷:“他再来,我就杀了他。”

江策落在两人身后,听完了这段对话连怒气都消尽了。

有的只是万千悔恨。

云生一转头,发现了他,擦了擦眼泪轻笑道:“你怎么出来了......”

她要摸蓝羽,见着有人推开门径直往屋内走,立刻冲上去。

江策扑棱着翅膀也追了上去。

进了屋,只见两人就几卷书画僵持着。

“给我!”

“姑娘的东西,你拿了也不怕出门就死?”

那人被如此直接羞辱,斯文俊秀的脸变得面目可憎,竟上前与她争夺起来。

云生抱着画从他手中逃开,那人恼羞成怒掐着她的脖子将其按在书案之上。

他冷冷一笑:“你以为她一个将死之人能护你多久,待她过两日死了。这些书画,连带你,都是我的。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弄清楚这个家谁才是主。”

云生一张脸被掐得涨红,渐渐脱力,却还死死抱着书画。

江策冲上去直接啄瞎了他的眼睛。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娶了她又不对她好?”

那人哀嚎一声捂上眼睛松开了掐云生的手,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你这该死的畜生!”

他作势要来抓,江策立刻扑棱着逃开,还时不时去啄它,恨不得要将另一只眼睛也给啄瞎。

眼见着蓝羽要被他抓住,云生撑着匍匐过去抱着他的腿。

那人一脚踹开云生,力道大的直接将她踹出撞倒了屏风。

江策要去看她,猝不及防被一木匣打晕在地。

他捉住它,按在书案之上,拿起烛台将尖刺狠狠捅入它的身体。

江策感觉身体就这样被刺穿了,和当初被箭刺穿一样。身体连同灵魂都被尖刺贯穿,深深箍在书案上。

鲜血喷洒,四溅开来,终究是毁了那幅尚未画完的小图。

鸟雀身被钉在桌上,再也张不开翅膀,鲜血汩汩淌出去,洇红了粉白芍药,那宝石般的蓝羽暗淡下去。

他成了一只死鸟。

那人勾唇,露出凶狠恶毒的笑来,朝着云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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