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时分,时序悄然翻入六月二十。
一支诡奇庄严的队伍,正穿行于南京城的大街小巷。
火光在木制面具上跳跃闪烁,将那些狰狞的彩绘映得忽明忽暗。震耳的鼓点与锣响撕破沉寂,手持鼗鼓的舞者踏着古朴的步伐,每一次顿挫回旋,宽大的黑袍便随之鼓荡,如夜鸟振翅。
喧嚣行至一户人家窗下。里屋孩童被吵醒,扒着窗缝,瞪大了眼。
“娘!外面有鬼!”
母亲忙将他搂紧,透过窗户望向街上晃动的影迹:“莫怕,那是傩舞,驱赶疫鬼、祈福消灾的。今年这梅雨,几十年不遇,听说江上已破了好几处堤了,许是官府主持的官傩,特请来禳灾的。”
“为何偏要在夜里,还在这大街上跳呢?”孩子仰着脸问。
“这叫沿门逐疫。”父亲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夜半阴气重,正是疫鬼游荡之时,此时驱傩,效力最盛。京城的大傩仪,也专挑这时辰。”
话音落下,窗外鼓声已渐行渐远。
这支火光摇曳、面具森然的队伍,正沿着长街,转而朝睿王府的方向,快速行去。
“指挥使!”
一名锦衣校尉抢步上前,俯身探向赵仲虎鼻下,又疾按颈侧。片刻,他抬起头,朝同僚重重摇首。
“追!”
号令既出,余下锦衣卫瞬息四散,隐入暗夜之中。
与此同时,重檐之上,弓手们齐齐收势,反手将长弓负于背后,身形相继掠下,足尖在檐角、墙头几点,便无声汇入下方奔涌的玄色洪流之中。
视野里的街巷、屋舍开始摇晃,接连生出重影。温热的血珠顺着布帛边缘凝聚,每走一步,都有新的血滴砸向地面,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鲜红轨迹。
宋长庚也受了伤,背上的朱承昌越来越沉,像一座不断增重的山,压得他腰腿酸软。
前方大道如网,却无一条能渡他们过此险境。
裴泠以长刀杵地,突然弓身干呕起来。
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反应。
都说人临死前,往事会如走马灯般回转。此刻,无数记忆碎片确实纷至沓来,却又轻飘飘地滑走,直到某一个身影缓缓凝出轮廓,逐渐清晰,最终停驻,再也不曾消散。
建德二十一年,三月初一,殿试之期。
拂晓,东方既白。
会试中式的举子们,在礼部官员引导下,鱼贯进入奉天殿前宽阔的丹墀,按序而立,肃穆无声。
建德帝升座,颁赐策题。
在冗长的朝仪、跪拜、唱喏之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依次退朝,偌大的殿前广场便只余下参考举子,以及肃立周遭的监试、巡绰等官。
裴泠作为锦衣卫遴派的巡绰官之一,按刀立于丹墀一侧。
举人们各自寻到属于自己的试桌入座。
她的目光例行公事般扫视全场,却在掠过三排、靠左第二个位置时,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
距离尚远,只能看见个侧脸。
高鼻深目,神采清举,让人在一堆歪瓜裂枣里,打第一眼,就能轻易将他择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全场又扫视一遍,确定是三百五十一个书呆子里头,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
殿试早年需自备笔墨,现已改为朝廷统一提供,不过为示公平,在派发前,巡绰官需将毛笔顺序打乱。
一、二排,裴泠只是随手将几支笔调换了位置。到得三排,鬼使神差地好生打量了一番,指尖掠过笔杆,停在品相相对出色的那一支,拿起,调换到第二的位置上。
两日后,即是传胪大典。
仪仗肃列如林,执事官举榜案至丹墀御道中,旋即昂首挺胸,开口唱曰:
“建德二十一年三月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短暂静默后,那声音陡然拔高: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三声胪唱,次第回荡,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裴泠立在仪仗之侧,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再次落在他身上,穿着进士巾服,身姿颀长挺拔,正依礼出列。
这回离得近了些,面容也清晰起来——修眉之下,目若朗星。
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谢攸。
现在也是三百五十一个书呆子里头,最聪明的那一个了。
次年二月,大同府。
徐徐展开那份调令,裴泠低头,逐字读去:
【……特敕翰林院修撰谢攸,加衔南直隶提学御史,总揽学政,主理科考,振饬学风。另遣北镇抚使裴泠同行,惩治不法,以肃纪纲。】
指腹抚过那个名字。
谢攸。
她眉梢一挑。
皮相是好,内里可别是个酸儒。
裴泠牵了牵嘴角,仰起脸。南京城的夜空重重地压在头顶,漆黑、深邃。
他现在……想必已经离她很远了。去往徐州的驿船,按行程推算,这几日大抵该到高邮了。
正兀自出神间,一阵沉如脉动的鼓声毫无征兆地撞入耳中。
深更半夜,何来鼓乐?裴泠只当是自己失血过多,开始出现幻听。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直到她模糊摇晃的视线里,前方巷口真真切切拐出了一队人影。
他们脸上覆着狞厉面具,在少数几支火把的跳跃光亮下,如同自幽冥深处爬出的鬼魅。
这是……傩戏?
但见开路神头生双角、獠牙外露,行在队伍最前。中间众傩人层层拱卫着身披熊皮、手持戈盾的方相氏。其后还有无数人影幢幢,随沉缓如祷的舞蹈,一步一步地逼近,直至将他们围拢。
方相氏自她身侧旋转而过,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豹头环眼的钟馗。
可古怪的是,这位本该随鼓跃动、驱邪斩祟的钟馗,此刻却径直走来,止步在她跟前。
傩面之后,一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她。
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他终于找到她。整个世界都在远去、褪色、失声,周围的鼓点、人影、火光,都沦为了混沌的背景。
几乎是立刻,裴泠便认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是震惊的,“你不是已经离开南京了?”
隔着厚重的傩服,隔着那副铁面虬鬓的钟馗面具,谢攸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压下喉头哽咽,他倾身靠近,傩面几乎抵上她的额。
“从今往后,裴泠,你休想——”
咬着重音,谢攸一字一顿:“休想再甩开我。”
有一霎,她觉得自己许是已经昏厥,坠入了梦境。脑袋里一阵尖锐嗡鸣,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依旧是近在咫尺的、戴着钟馗脸孔的他。
不是梦。
裴泠虚弱地笑了笑,认命般地道:“你确实很难甩得开。”
宽大的傩服在她身侧飞展,谢攸的目光掠过她后背——一大片刺目猩红。
他的手抖得厉害,取过那张红面凤眼关羽傩面,小心翼翼地戴在她脸上。
另一边,昏迷的朱承昌也被人从宋长庚背上接过,迅速套上另一套傩服,戴好面具。三人被一众傩人围在中心,借着舞姿与队形的掩护,于晃动光影与连绵鼓点中,迅速完成了换装。
想碰她,可是不敢,他不知道这身染血衣衫下还藏着多少伤口,他怕只是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痛楚加剧。
就在这时,手忽然被人牵起,冰凉的指尖滑入他掌心,穿过指缝,然后——紧紧扣住。
“我没事,”她说,“我能走。”
谢攸收拢五指,紧紧回握她。
沉浑的鼓点依旧,诡艳的舞步依然,整支队伍自睿王府门前经过,拐入长街,向着远处秦淮河畔那片稠密而朦胧的灯火,迤逦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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