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汜微微侧目,余光乜向杜坰。
为了不引人注目,来时杜坰便将左眼蒙上了,此时他只睁着一只澈如琉璃的右眼,却不似往常那般含笑,甚至隐约带着些躲闪。
杜坰这一路上话少得异常,虽说比起周白,杜坰话本来也没有多到令她心烦的地步,但却是比起在长恨天时要少了许多。
困在长恨天的百年间,江汜如一棵沉默无言的古树,睁眼便修离火,阖眼便小心翼翼稍借怨力,修补断掉的经脉。
偶尔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她也会去长恨天中有“人”的地方,兜转几圈,引来一群“人”追杀。
而她不动离火,不动借怨,只是引着这群“人”,在破败腐朽的街巷中穿梭。上房顶、遁地道、入苦水……
直到她将最后一个“人”甩掉,她才会身带泥尘,慢悠悠地回到勉强歇息的地方。
杜坰总是会在他们每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搬来两块木头,拼成一个门。而等江汜回来的时候,一身素布衣裳,长发半散的师弟,总会站在门前等她。
有时候杜坰会笑盈盈地递着手朝她大步走来,道一声“师姐你回来了”;有时候她在外游荡得太晚,回去时便只能看见发丝半落、衣衫滚进黑土里,靠着破门睡着的杜坰。
但当她靠近,甫一蹲下身来,仍然会对上师弟朦胧半笑的眼睛,还有那一句——师姐你回来了。
“……”
江汜后来出去游荡,都会将杜坰带上。
师弟练离火要问她;师弟碰上残留的房舍要问她;师弟从土里翻出几卷破烂的书籍画卷仍要问她,可不可以带走;师弟看见恶鬼也问她,那是人还是鬼,哪怕江汜无数次告诉他,长恨天里没有人,但师弟总是要问。
江汜偶尔懒得回他,直接一把火烧了过去。一回头,师弟眼睛亮亮的,如初见。
他还是会说:“好漂亮的离火。”
“师姐,好厉害。”
师弟不是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的小鸟;也不是不安而多话聒噪的鸣蝉;更不是害怕而要赖在她身边的幼犬。
江汜也不害怕。她知道长恨天里有什么,她也知道该往哪里躲,她更知道,要怎么从长恨天出去。
她迟早会出去,迟早会再一次离开。
她不害怕从头再来,不害怕再面对一次。她已经身处日夜不敢回头的噩梦中了,甚至她比以前还要难堪,还要恶心。
她为了活着,为了站着活,她连借怨都用。她连这长恨天中,最恶心、最令人恐惧、最叫人厌恶的怨气都缝合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已经如此扭曲、如此面目全非的活着了。
没有比现在更让她烦躁的事了,没有比已经深处噩梦更叫人害怕的事了。
……仅有一点,害怕不再是人的恐惧,已经被跟在她身后,好奇的师弟,问完了,说尽了。
谁都可以不再是人,她不可以。
*
师弟不是话少的人,师弟也不是话多的人。
师弟总是能在她想听的时候说话。
但杜坰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开口说话。他眼神平静,有几次和江汜对上视线,眼含星笑,又缓缓挪开。
江汜看出来杜坰有话要说,但杜坰没有说。
从六合出发时没说,到夙落城也没说,爬上飞舟,躲藏在货物之后也没说,飞舟临近共院境内……
杜坰垂落在衣袖里的手颤了颤,眉间皱起小川,他朝着江汜望去一眼,还是忍着没说。
江汜回眸一望,以为杜坰要同她说了,结果却是看见他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直到醒来,杜坰此时才唤了他一声——师姐。
杜坰的脸上带着点犹豫不安,手腕朝前探了探,微微扯住江汜的袖口。
江汜沉默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把袖口拽了回来,又伸手,把杜坰往后推了推。
“……师姐。”杜坰的脸一下僵住。
江汜不理他,看向游青:“条件。”
游青半笑,轻轻摇头:“我只是个医修,破不了禁制。”
周白:“那你说个鬼!”
“你能找人。”江汜看着游青,“但你想要我先入共院。”
游青拢袖点头:“和你说话就是方便。”
周白茫然地左看右看,不明所以:“她先入共院?为什么?”
游青看起来是有事相求,但他们这三人中,怎么看也是周白能派上点用处吧?
杜坰没接话,他站在江汜的身后,头埋得低低的,攥着袖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汜也没回答周白的问题,游青站在她的身前,似乎在等她决定。
“我知道了。”江汜只能猜到游青有事要求她,但猜不准何事。
如果是朱雀离火,共院中也有朱雀弟子,六合医修弟子本就容易与各门各派交好,游青不至于请不出一个朱雀弟子。
那么其他的?江汜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能让游青来求他。游青显然不是为了凝悠花而来。
如果是她的眼睛……江汜不确定,六合天眼究竟能看出她身上有何异样。
“我可以去,但我要他一起。”江汜瞧了瞧一旁的周白。
周白一愣:“我?”
他说着不解地看向依旧低着头的杜坰:“这不好吧,杜坰一个人留在夙落城?他还不知什么情况呢,万一我们前脚刚走,他又倒了怎么办?”
杜坰没有反应,他低垂着头,攥着袖口磨搓着手指。好似几人之间说的话跟他没什么关系。
游青适时开口:“夙落城不算共院境内,而且地处人间。”
“他虽灵根有损,但普通人也很难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江汜此时才回眸,朝杜坰走去。
“师弟。”
杜坰扬起脸来,目光静静的,不细看倒看不出他瞳孔的轻颤。
“师姐生气了吗。”杜坰压低了些声音。
江汜没回他,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冷着声音道:“等着。”
杜坰哑口无言,怔怔地点头,心想,师姐生他的气了。
“现在走吗?”游青笑眯眯地开口。
周白犹豫了片刻,落后半步跟上去,冲着游青嘟囔了一声:“你这人,给人师姐弟拆开了,还敢这么坦然自若地来一句现在走。”
游青半笑不解:“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
“此处是簇山,你们既然想要偷渡进共院,应该知晓此处。”
游青半路从手中掏出两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递给两人。
“偷渡者都在此停留。”
江汜戴上面具,将头上的风帽扯低,压住眉眼。她顺着游青所指的方向看去,鳞次栉比的小山峰往两边铺陈而开,如同雁群飞行时的“人”字。
山峰并不崎岖,也没有想象中的险峻。
仿佛只是几座未长大的小山,层层叠叠地靠在一起,于是成了众人眼中身躯绵长的簇山。
形如蚂蚁的人在簇山间穿梭,有修士,有凡人。
“你们跟我来。”
游青面上同样戴着一个面具,他转动腕间的灵镯,身上的女裙陡然一变,换成了一身染着陈年血迹的黑袍。
“跟紧些。”
游青话音一落,便融入人群,一下让人分不清。
周白站在原地愣了愣,习惯性地去看江汜。
江汜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微微调动离火,眼前出现一片的火光。她沉目观察了一瞬,跟着属于游青的那道心火走了过去。
周白便亦步亦趋地跟上江汜。
簇山的人不怎么交流,视野相错间,尽是不怀好意的探究与打量的眼神。
然而跨过修士众多的小山,穿过漆黑的山体黑洞小道,下一座小山里,几乎是普通凡人。
眼神间或有探究与打量,但总的来说,眉目间展露的是些许慈善之意。
仅有几人面露凶神恶煞之意,像是身上带血之人。
游青跨步拐进布满污水与青苔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
江汜在门前停留了一瞬,她的眼中,屋内之人的心火已经近于熄灭。
周白跟在江汜身后,见江汜停下,悄声问:“怎么了?”
江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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