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歌》虽有其名,却不过是前朝北方民歌的总称,曲调繁多,各具特色,且常以歌舞与丝竹相和,适才已由清商署歌舞伎们上演过许多次,且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曲目。
赵宁玉和她身边的人长于边南,对中原以及北方礼乐并不熟稔,仿佛随口这么一说,是当真不曾细细研究,还是故意要以此将江绮英与歌舞伎列为一类,对其加以羞辱,江绮英不得而知。
然而没等江绮英开口答应或拒绝,这是却忽而又有一道年轻娇蛮的女声响起:
“洛阳盛传江昭仪的琵琶乃京都一绝,绕梁三日,连天上的神仙都能请下来,此前为着种种令人不快的故事,让咱们都错过了一品妙音的机会,也不知近期阿母做寿,能否请动江昭仪的琵琶,为阿母弹奏一曲?”
说这话的人,正是薛靖海和赵宁玉的幼女,皇三女,新城公主。
她就坐在离她父母最近的席位,和她的亲兄长陈王薛见古比邻,打她随她兄长一入九华台,江绮英便注意到了她。
当时只觉得她肤有麦色,眉眼灵动,与她母亲有七分相似,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且行止胆大张扬,和她兄长说笑时声高语阔,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一看便知是被父母兄弟捧在手心里娇惯出来的天之骄女,实难不叫人艳羡。
而她也是薛靖海三个女儿中,唯一一位还待字闺中的公主,是以并未在洛阳城中兴修宅邸,仍旧住在宫里的重华殿内。
但为着她母亲看江绮英从未顺眼,江绮英也能不涉足芙蓉殿就不涉足芙蓉殿,连带着重华殿也从不去主动招惹,是以此番也是她们的初次相见。
再说赵宁玉想要借行酒令为难她,新城公主作为她的亲生女儿,前来帮腔助阵,也是理所当然。
只端看她一副盛气凌人,咄咄相逼的模样,江绮英不觉暗笑,小丫头片子道行还是太浅。
她便先不言语,只软软地抬眸,无措地看向四周。
虽说此时此刻想看她笑话的人大有人在,却也有人千盼万盼,就盼着一个向她施恩的机会。
正如离她最近的范修仪,她一是念着她之前举荐自己协理后宫之恩,二也是藏了向她施恩示好的心思,立时便开口为她讨饶:
“《相和歌》乃丝竹合奏之大曲,以琵琶奏之,只恐会坏了曲艺,不若就让昭仪妹妹以《相和歌》为题,为大家作祝酒诗一……”
不想新城公主大约是个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的性子,竟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的话都还没说话,就被这么个小辈不屑一顾地打断:
“《相和歌》弹不了,那就随便弹个什么呗,难不成我阿母贵为夫人,又是今日的寿星,还请不动她一个昭仪吗?”
她的口吻凌厉如刃,飞扬之至,连座上的薛靖海都不觉隐隐皱了眉头,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当真碍着她母亲,并没有立刻开口训斥这个自小娇纵惯了的小女儿。
没有丝竹管弦悠扬相佐,气氛至此已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剑拔弩张之势。
众妃皆沉默,或多或少都抱着看热闹、瞧乐子的心理,等着看江绮英这个宠妃和新城公主这个最得宠的皇女相争,想看新帝的天平究竟会偏向哪一方。
其余在场的皇子公主们还有赵家子弟,包括薛蕴在内,也都全然作壁上观,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压根没把新城今日的放肆之举当成什么特别的大事。
只有年纪和新城最相仿,也最了解她本性的六皇子,在一片静默中对江绮英投来了怜悯的眼神。
魏曦这时也终于按捺不住,在江绮英的身后为她低声愤愤不平:“旁人抽到的要么是投壶,要么就是拆字讲笑话,怎么到了英英你,就非得逼着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奏曲,卖弄技艺?你又不是供她们母女随意取乐的乐伎!”
裴砚秋见江绮英久不出声,却因坐她身后,并不知她究竟如何打算,只一边为她捏一把汗,一边替她不动声色地安抚住声量渐高的魏曦。
然而下一刻,江绮英已然果断起身走了出去,在舞池中央恭敬而优雅地拂衣伏首,声柔势谦:
“妾能为陛下和夫人拨弦,是妾三生有幸。冬清,去取我的琵琶来吧。”
她吩咐完魏曦,又回眸和裴砚秋轻轻耳语两句,后者连连点头之后便悄然起身,朝着清商署前来献艺的乐伎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九华台离凌霄殿不算远,跟随薛靖海的内侍长也安排好了腿脚快的小太监先魏曦一步回去报信,不时魏曦便已捧来了她的那把五弦螺钿琵琶。
这琵琶曾是教她乐律的师傅传给她的,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未承宠时,曾因囊中困顿,暂将它抵了出去。
一朝跃升昭仪,她立刻便让半夏花重金,重新将它赎了回来,日日放在凌霄殿寝殿之中,与她朝夕相伴,闲来无事也时常独自弹拨,从未荒废。
现今抱琴一坐,律调不过信手拈来。
又有裴砚秋提前和清商署打好了商量,只待薛靖海投来一个满怀期待的允准眼神,她手中拨片一扫,如凤鸣玉泣的弦音随及从她怀中行云流水地泄出。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她所弹仍是《相和歌》中常见的曲目《今有人》,词取旧楚《九歌·山鬼》,以楚调起艳,用五弦琵琶的婉转,单走一段神秘而空灵之独奏,引得在座各席不由自主地噤声立耳来听。
在一节若有似无的空音后,她再次拨弦,清商署众乐伎紧扣气口,琴瑟笛笙之音,如蚕丝锦缎般丝滑地跟进她的曲调,合以钟鸣鼓动,整支大曲这才若海浪拍岸一般,不疾不徐地漫入人耳,沁人心脾,一点一点将人带入楚地幽静深远的山林,行于水汽凝成的朦胧雾色里,听着鹿鸣雀啼,不知不觉便已沉醉其中。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纵然笙歌四起,却始终无人能压住江绮英怀里的琵琶,她的弦音幽婉清扬,恰如楚地神话里常常提及的精灵山鬼,在水雾弥漫的山林和云泽间游走,时隐时现,时近时远,诡谲不失清雅,浪漫却也充满了疏离的禁忌感。
而她本人今日亦着一袭蟹壳青的绡纱罗裙,发垂腰后,柔媚的眉眼微敛,清艳若青莲夜昙,与这山鬼之题不谋而合。
众人在她的乐声中静默,薛蕴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影,那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专注和认真,甚至于他根本想象不到她那张从来只有矫揉造作过的娇媚和狡黠的漂亮脸蛋上,居然也会有这样正经的神情。
薛蕴意外极了,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差点便要把记忆里关于她的种种全数忘却。
这时又听薛靖海先一步从她用琵琶编织的幻梦中清醒过来,抚掌开口赞了她一声“好”。
她闻言仰起修长的脖颈,脸上的神色再次恢复到如常般粉饰过的柔弱无辜。
众人后知后觉地为她抚掌称赞,人声鼎沸之中,薛蕴却宛若失聪,耳边只余他自己胸腔里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心跳。
习乐十载,江绮英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是无愧于怀中之器的,是以无论是弹奏的过程还是曲终起身致谢的这一刻,她都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感到享受。
是以她并未注意到薛蕴的痴怔,她回过神静下心后,也只顾得上戒备着赵氏母女的下一步走向。
果不其然,不等人声退去,新城公主便已用格外高调和用力的掌声,重又将所有来宾的注意力又朝她吸引了过去。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父母之下,笑得倨傲娇蛮:“不错,是比我府上的乐伎要好上许多,赏。”
说着,她便命自己身边侍奉的女官将早已准备好的金银捧出,捧到了江绮英眼前,在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伏身放在了她脚边。
此等轻蔑之举,唯有宫外民间在打赏下九流的戏子乐人和路边的乞丐时方得一见,在宫中,就算是对着教坊司和清商署在籍的乐伎,也从未有人傲慢至此!
这般当着面的欺凌羞辱,薛靖海看不看得出来江绮英不知道,但那些土生土长的世家贵女却是一个个都已忍俊不禁。
新城公主和她母亲的脸上也不同程度地浮上得意之色,似乎已经在提前向她招摇地宣告,她们的大获全胜。
确实,如果薛靖海不能察觉到新城这是故意戏弄她,她主动闹起来,只会被她们母女反将一军,说她侍宠生娇,故意驳芙蓉殿的面子,罪犯大不敬。
而此时她若就此忍气吞声,在这个没有皇后回护的场合里,她接下来还不知要面对多么下不来台的羞辱。
但若薛靖海能意识到她们母女是故意的……
不,他一定是能的。
甚至从头到尾,他都一清二楚。
毕竟就连坐在一旁的薛蕴,观新城公主的一言一行,也都不赞同地拧起了双眉。
他身为皇帝,他们的家主,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之所以一直不曾阻止,无非是在他心里,一则确实不觉得让她当众弹曲是件多么难堪的事,一是她的地位尚且还无法和他最宝贝的小女儿相提并论。
纵然她是他近来捧在手心里的新妃,可对于这个看似儒雅宽和的男人来说,她也不过是一只能随意摆弄的宠物,可以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当成可以随意拿出来炫耀的玩具,和旁的那些已经失宠的姬妾仍旧没什么两样。
看清这些之后,江绮英并不气馁,也没空自怨自艾,她的头脑反而异常冷静。
“谢公主赏。”她再一次选择了恭敬谦顺地弯下腰,欣欣然接受了新城公主这别具意味的赏赐。
耳边这时已经开始有人窃笑出了声,魏曦和裴砚秋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为她的逆来顺受感到疑惑和不甘,看向她的眼神滚烫着恨铁不成钢的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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