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像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人头顶,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刮在脸上,刀子似的,城外一片新辟出的荒地,冻土硬得跟铁板一样。
王猛子抡着镐头,一下,又一下,狠狠砸下去,虎口震得发麻,也只刨起一点带着冰碴的碎土。
他身边,几十近百个明珠卫,沉默地跟着他一起挖着,铁器撞击冻土的沉闷声响,是这片寂静旷野里唯一的声息。
他们在挖坑。
一个很大很深的坑,足以容纳一千八百六十二具冰冷的躯体。
王猛子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脚下的冻土里,瞬间就凝成了冰。
他是明珠卫的统领。
那三千子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从明州剿匪开始,他跑在最前,练得最狠,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叫得上来,谁家婆娘嗓门大,谁家娃儿刚会走,他都知道。
好些个,还去他们家里吃过饭,喝过浑浊的土酒,抱过那些奶香奶气的娃娃,听他们咿咿呀呀叫“王叔”。
他没什么出身,是他最强,他能服众,他们选他出来,大家都认他,那时他得意极了,他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能带着兄弟们闯出名堂,北上杀敌他是愿意的,他们也是愿意的。
封狼居胥,不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吗?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身后的人,那些人。
都没了。
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变成了眼前这一具具僵硬盖着白布的尸体,无声无息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
三千人,只剩下一千多,更多的人,尸体都僵了。
他手里的镐头越来越沉,每一次落下,都像砸在自己的心上,和他一起挖坑的老兵们,也都红着眼眶,咬着牙,边哭边挖,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
他恨自己。
早知道,不应该放松的,过年那几天也该让他们狠狠操练,是不是不放他们回家去耍,他们就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了?
早知道,在明州的时候就应该多纵着他们点,那时候他们喝酒喝多了,他还打他们几十板子,他们该是讨厌他的,背地里肯定有人说小话骂他。
早知道,就应该让小刘子留在明州,他岁数不够,个头也不算壮实,就算他缠着自己说要来,也不该带他来的,他明明才十六岁,他懂什么事呢?怎么就答应让他来了呢?怎么跟他娘交代?
他怎么会不恨自己?
恨自己无能,护不住他们。
恨自己不是一个好将军,将一场战打成这样。
恨自己竟然挖不动这冻土,连他们的尸骨都收敛不了。
他当然可以说服自己,死了这么多人是战之罪,和他王猛子无关,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们,他大可以转过身去不理不顾,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自古由来的道理,他没错!
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
他跌坐于泥土之上,守着他的兄弟们,脸上的伤痕还没好透,泪像盐一样洒在伤口上,刺的他满心满肺的痛。
老天,怎么不让他也死了呢?
怎么就让他活着呢?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清河城的百姓,三三两两地走出来。
起初只是几个胆大的,远远看着。
后来,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他们带来的简陋工具,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入土的嗤嗤声,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
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片,帮着挖掘这片巨大的墓穴。
最终,墓穴挖成了。
一具具烈士的遗体被小心地安放进去,泥土重新覆盖上去,掩埋了伤痛,也掩埋了牺牲。
王猛子找来一块巨大的青石,亲自抡起锤凿。
他咬着牙,在上面刻下一个个染血的大字:“明珠卫一千八百六十二烈士之墓。”
最后一笔落下,他丢开凿子,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数字,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好像很冷,冷的他直抽抽,心口痛。
从前他以为的苦,是吃不饱穿不暖,是受人欺辱,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苦是什么。
成千上万的人,昨天还活生生在你眼前,今天就变成了冰冷的尸首,再也回不来了,有些连尸首都收不全,可怎么办呢。
从前他怕,像绵羊一样,怕西羌人,怕西羌的刀砍在他身上,如今他恨,恨他的刀不够利,恨自己不能多杀几个西羌狗。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西羌狗,但总觉得不够,不够!
怎么能够?怎么够的了?怎么都不够!一千个,一万个都不够!
王猛子擦把泪,回城里,开始重新整编,将剩下的一千明珠卫打散,和清河城中那些眼含血泪咬牙切齿要为亲人报仇的青壮们,重新编队。
新的明珠卫,再次满编三千。
训练场上的呼喝声日夜不息,王猛子只教一件事:如何用最快、最狠、最有效的方法,杀死西羌人。
*
清河府衙内。
农子石将十几口沉重的大箱子抬来,然后将清单,交给宁令仪。
“殿下,清点完毕,抄没逆产并府库余财,共计金银珠宝折价,约一百三十余万两。”
宁令仪的目光扫过那数字,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露出自嘲。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想不到,我宁令仪竟也有今日,要靠搜刮自己子民的财帛,去填外邦虎狼之口。”
农子石看她脸上神色,叹息一声,宽慰道:“殿下,北朔铁骑击退西羌,却未趁势入城劫掠,全因拓跋弘可汗严令约束士兵,此刻献上这些,非为谄媚,实为保全,不然三万骑兵一旦如此劫掠搜刮.....”
“殿下,百姓之性命,远胜这些黄白之物啊。”
“我明白。”宁令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道理我岂会不懂?只是心中总有愧怍。”
“殿下之仁,乃万民之福。”农子石道,“乱世求生,有时不得不行非常之事,心有大善但不拘小节。”
宁令仪示意农子石坐下,亲自给他斟茶,两人对坐而谈。
“我并非不知道先生的意思。不瞒先生说,我从前居于京城皇宫,只见繁华昌盛,从来没不知道,原来百姓挣一文钱,竟然也如此艰难。”宁令仪回忆起这一路走来,她又如何不是改变了很多。
她接着回忆道:“若说从前,这钱给出去就给了,可是一想到这钱是百姓辛苦积攒,被士绅豪杰以收税收租的名义夺走后,到我手里,我竟然要送给外族人.....”
“我该如何说服自己呢?”
“农卿说的不拘小节,小节哪里我自己呢,而是万千百姓啊。”
农子石看着眼前年轻的公主,能说出这番话来,更是内心悲喜交加,悲的是直到这个时刻,才遇见明主,喜的是到了这个时刻,终于遇见明主。
“殿下,此战士卒百姓死伤过万,可我们保住了剩下的四万人,四万人还活着,只要殿下心里有这些百姓,这四万人,甚至以后更多的人能好好活着,我们就该这么做。”农子石坚定道。
他农子石,儒家法家纵横家四书五经百部史读完,都没有一套真正让他满意的学识,直到真正躬身俯瞰,抛去了书,却找到了他真正的道。
那就是眼前一个个活着的人,为了所有百姓,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尽被人戳破脊梁之事,哪管身前生后名,他都要去做。
宁令仪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你说得对,农卿,之后我们该当如何?清河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战火了。”
农子石沉吟一番道:“前番大战,西羌折损四五千精锐,与北朔已结下深仇,他们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宁令仪看向他,“我们只需暗中拱火,让拓跋弘去和西羌拼个你死我活,便能换取喘息之机?”
“对,也不全对。”农子石摇头。
“殿下,他们若开战,战场必在我河朔之地,骑兵迅捷,向来以战养战,岂会费力筹措粮草?大军过处,势必劫掠地方!若任由两虎在我家园撕咬,以百姓为食,则河朔大地,顷刻间便会化为焦土!这与西羌屠城,又有何异?”
宁令仪脸色骤变,她盯住农子石:“那先生的意思是?”
农子石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拓跋弘对殿下,似乎尚存几分旧谊,也能约束部众,臣斗胆建言,请殿下设法,由南朝内部筹措粮草,供给北朔大军。”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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