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小时候,吃过百家的饭……我是很多人的孩子。”

他是百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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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米的人都走了,人气没了,像一场盛大的、短暂的虚假繁华落下帷幕,重新归于一片凄凉的荒芜,比之前还要苍凉、萧条。

杨恪跪在碑前,弓着背,一声不吭,太阳不温的余晖,被冰冷的碑石,反照成一道悲壮、凄凉的光。

碑旁的枯草像张纸,一直在冬风里哗哗作响,分不清是纸钱,还是枯叶在风里发了疯。

卫瓴在他身边跪下,倾身抱住了他,头侧在他颈窝,挡住了快要把人吞掉的风,她的青丝若有若无拂过他的鼻梁,轻如飞絮。

杨恪的身体一僵,然后慢慢松下去,把额头抵在了她的肩头。

像偃旗息鼓、敛起所有锋芒的刺猬,只留下了致命的脆弱和迷惘。

依赖、贪恋着她身上的气味和温度,把头和怅惘的心一起搁放在了她的肩头,贪婪又虔诚,仿佛她是人间向他伸出的一只手,被他抓住了。

卫瓴的眼中恍过微愕和心软,片刻后,更坚定地抱住了他宽挺的肩背,毫不犹豫地回应他赤诚的信任。

他在无声地哭,肩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叫我怎么怨他们。”

他的声音有孩子样的迷茫,艰涩的沙哑,很轻,在她肩头闷闷的。

卫瓴的喉间一紧,下巴搁在他的乌发上,隔着头发拂上他的脖颈,他的脖子很烫,卫瓴的手轻贴住他后颈的弧度,掀起眸光,目光缓慢落在了无言的石碑上。

她想,若是生死真的夺不走灵魂,杨恪的家人,一定想抱住他。

像第一次见到他时,宠溺地笑望他滑稽的哭脸。

笑望他的涕泗横流。

但这次,他们没等他跑过去,把他高高举起,而是在缓缓地挥手道别。

好像,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有人会像午后睡了一觉、吃完饭放下筷子一样,寻常、轻易、平淡的,就留在了昨天。

还没察觉,再回头,席子已经凉了,碗里也积了灰。

独自浸泡在苦水里,杨恪可以慢慢去感受、去适应如同蚂蚁在逐渐啃噬筋骨的慢痛,可是让他尝到了苦里掺进的一丝甜,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的滋味儿,他就不愿意再自己一个人。

他想环住她的腰,用力抱进自己的怀里,填充自己像个无底洞、快要把他吞没的焦虑和不安,想剥夺她身上本就叫寒风侵蚀的所剩无几的温度,来抵抗自己内心经受的冰霜,霸占、利用她的温柔和恻隐,去弥补自己内心的空缺、抑郁。

自私,放肆,又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如同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可耻也卑劣。

杨恪双目猩红,狭窄、逼仄的视线里,他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住了卫瓴的一角裙摆,连带着干燥的黄土,狠狠握在了手心里,仿佛要再不松开,手背上的青筋绷直。

“卫瓴。”

卫瓴的头轻轻朝他侧过去,有些不适应。

他从不直呼她的名字,因身份,几乎没有人会连名带姓喊她,父皇母妃会唤她秾华,皇姐皇兄称她七妹,只有六哥阿瓴阿瓴地叫,在她的记忆里,喊她卫瓴的人可以一个个提溜出来数得清。

她的头动那一下,无声告诉他自己在听,不吵不闹又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像一个劝退了风、可以任人大声呐喊的山谷,或者漂泊之舟在夜里能轻轻靠上的、挑着一盏昏暗小灯的港。

“我爹他从没后悔放了粮,现在,他一定、心满意足了吧,大概笑出了声儿……谁知道呢。”仿佛听到了爹爽朗有力的笑声,他牵起了一点嘴角,他该替他高兴的,为什么他的眼泪一直在流。

永世不忘,万民敬立。

巨大的敬畏在卫瓴心中升起,她见惯了蛇鼠两端和不择手段的人,她从没想过,这世上,当真有人不计回报、不厌其烦地补着人间的窟窿,仿佛他活着,就是为了让世人相信,肮脏和废墟中,也会有光照过去的地方,开着一朵花。

问天下,有几人,能得此碑立于天地?

这里没埋杨将军的骸骨,也不是衣冠冢,但是每个靠他放粮活下来的人、都成了他的碑。

“当初爹他明知,军粮不可碰,还是开仓,放了粮,因为有人已经饿很久,没吃上一口饭了,多等一天,都会多死好多人,每死一个人,都有一个家、破了。”杨恪声音颤抖,有恻隐、不忍,失神地回忆那段时光。

“在牢里的日子,我恨他们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是东郭救下的狼,枉为一世生人,如今又让我知道,他们原来是要救爹,不是要害他……”

他停顿,不愿面对又不得不承认地哭诉下去,“可那万民状,就是成了证据,就是让爹娘、兄长、阿姐还有我,让我们全家下了狱。”

这比恨,还让他崩溃。

有人要他们亡,也有人盼他们生。

他更痛苦了,迷茫又挣扎,“我不知道……不知道,卫瓴,我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到底要让我怎样,究竟要我怎样,为什么这世上有善也有恶,让我不能爱,也不能恨。”

他陷入了纠结、挣扎,好像正躺在一片薄冰上,已经有一半身子泡在湖水里了,另一半岌岌可危,随时也等待着掉下去。

卫瓴心里不由得一阵钝痛,杨恪的话像把锯子在来回拉扯、割锯,用最简单、直白的言语,要把她的心剌下来了。

他的心思越单纯,疑惑越深,让这些话越残忍。

干净的人,只是让他知道混浊的存在,都是种摧残和折磨。

杨恪有不知道,不明白。

她也有好多为什么,至今无人答。

她甚至有时候在思索,人活着,就是为了经历和看透泪和痛吗?

“杨恪……杨恪,抬头,你看着我,杨恪。”

可是现在她不能让自己和杨恪掉进那片湖里,他们不能停留在原地,更不可能回头奔向昨天,只有明天能穿梭回过去。

明天,已经伸出手,向他们发出了挑战,也是邀请。

卫瓴把他从肩头扳正,捧起他的脸。

望入他的眼睛,眼里闪着坚韧、有力的光,温柔又坚定地说。

“如果看不清别人,就去看清你自己。”

如果看清世界真假掺半、善恶有别,让你那么痛苦,就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清你自己。

看清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儿,有着怎样的一头乌发,和一双如何漂亮的眼睛。

看清自己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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