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何府门庭若市。

何知己手握大权,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宾客盈门,往来不绝。他又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遇到脾性相投的客人,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成之染到时,何知己正与宾客畅谈。领路的小厮想进去通禀,被成之染止住。

“仆射还忙着,不必打扰,我等等便是。”

她负手在廊下踱步,庭中人来人往,服色各异的佐吏抱着书卷簿册,络绎不绝地在庭中穿行。也有许多到访之人在檐下等候,神色焦急又殷殷期待。尚书左仆射统领尚书台诸事,上至军国要务,下至庶民生计,无不经略其手。旁人所求的,自然也层出不穷。

成之染打量着众人神色,悄悄对随行而来的萧群玉道:“何仆射如今果然炙手可热,整日里在尚书省奔忙不说,回府之后还有这么多人等着见他。”

萧群玉笑道:“何仆射诸事通达,也只有他能如此游刃有余。听说他处理政事时,一边听着属下汇报,一边批复报来的文书,还能跟旁人对答如流。耳中所听,手中所写,口中所言,丝毫不相干,却有条不紊。”

成之染感慨:“这功夫,我是做不得。”

萧群玉颔首。她少时名满京都,时人号称“女尚书”,可后来见到何知己处事,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样的能臣,换做谁都要敬佩三分。

成之染忽有些烦闷。此番成肃要亲征关陇,一旦他离开,朝中重任便统统压到了何知己身上。她固然相信何知己的本领,可对方比成肃还要年长三岁,年近甲子,早已过了年富力强的时候。

天有不测风云,倘若这一根独木倒下,纵然接替他的人是孟元策,恐怕也难以令人安心。

毕竟,孟元策与何知己之间,还相去甚远。

她不暇细思,小厮已过来回禀,主君有请。

她今日出门,并未穿官服,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大张旗鼓地拜访新任尚书左仆射,多少是有些张扬轻狂。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衣,正是宣武军中兵士惯常的模样。

在廊下的众人见这小郎君被召,登时投来了复杂的目光,艳羡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不满者有之,一道道目光有如实质,毫不掩饰地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对此视若无睹,施施然来到了后堂。何知己正在此等候。

见到她这身打扮,何知己稍稍怔愣,他已许多年不见成之染这般模样。当年偷偷挤在义军中掩人耳目的小卒,早已在刀光剑影中登上一军统帅之位,可如今眼前似曾相识的身影,却让他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刚刚被江岚举荐到成肃手下的时候。

“何郎君!”成之染甫一开口,神色便有些黯然。西征关陇的伟业,她父亲并不放心交给她,一想到这里,她心中郁郁难平。

何知己对此看得分明,劝慰道:“女郎天资卓绝,是大魏第一流的人物,但毕竟太过年轻。这一场西征旷日持久,若没有太尉坐镇,只怕会生出许多麻烦。”

成之染默然无语。她特地前来拜访何知己,当然不只是为自己鸣不平。数月以来她午夜梦回,时常想起临盆那一日,痛到极处时陷入的深沉梦魇。

那个在苍茫梦境里蓦然回望的女子,和她情真意切说出的那句话,始终在心头萦绕不绝。

不要做第二个庾昌若。

庾昌若亦曾北伐关陇,然而兵临长安后便黯然东归,平白使百年失地得而复失。不过最使他背负数十年骂名的,还要数弄权挟私,意欲倾覆大魏社稷。

李劝星临终之前也恨恨不平,声言她父亲将会成为下一个庾昌若。

起初她尚且可以不信,可事到如今,诸多种种,却使她不得不有所怀疑。

成之染稳了稳心神,道:“何郎君,太尉准备请会稽王一同出征,到洛阳拜祭国朝列祖列宗陵寝。郎君可知道?”

何知己似是讶然,看样子还不知道,他旋即明白,成肃这样的安排,是对会稽王留在京都心存疑虑。

他略一沉吟,道:“会稽王不理政事,自荆州归来便杜门不出,留在金陵也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太尉那样的性子,到底还是不放心。”

何知己长叹一声,半晌道:“他去了,又能如何呢?”

成肃拿定的主意,旁人是动摇不得的。何知己对此心知肚明。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依我之见,这未必是件坏事。一来洛阳毕竟是旧都,由亲王镇守,于大魏而言意味深远。况且光复关陇之地,与金陵相去万里,往来多所不便,若能以洛阳为陪都,关陇之间也可以如臂使指。”

何知己思忖一番,问道:“太尉是何计较?”

“太尉啊……”成之染不由得一笑,“或许他只是想让会稽王前往洛阳,远离金陵这是非之地。”

二人对视无言,堂中青烟袅袅,倏忽一阵清风穿堂而过,氤氲的郁闷之气也消散许多。

半晌,何知己沉吟:“只是不知会稽王可会愿意。”

成之染理了理袖口,垂眸道:“当初是我去荆州劝他回金陵,如今也该是我再去相劝。”

何知己只是望着她,手捻着须髯,陷入沉思。

成之染起身告别,临行前忽而想起一事,轻笑道:“听说郎君平日在府中,每逢用膳之时总要与门人宾客共餐,膳食也极为豪奢,这可是真的?”

问话之人虽是成之染,可那一瞬间,何知己仿佛看到了成肃的模样。他一直都知道,从前的主君多疑猜忍,见不得旁人结党营私。

何知己并不否认,花白的须发在日影之中明灭不定。

“我家原本贫贱,承蒙太尉拔擢,才有今日。可往日过惯了苦日子,如今已这把年纪,总想着尽力找补回来。朝野之中许是对何某颇有微词,可何某问心无愧,分毫不曾有负于朝廷。”

果然是何知己,也唯有他,能让成肃以身家性命相托付。

成之染粲然一笑:“何郎君,我信你。”

何知己被这笑容晃了眼,直到成之染离去多时,眼前仍浮荡着对方了然又专注的神情。脑海中回想起成之染所言种种,他不由得长叹一声,遥望着层层云翳遮蔽的似火骄阳,心中亦纷乱不平。

成之染是如何规劝会稽王的,何知己并不知晓,而且此生都不曾知晓。然而才不过数日,累月不朝的会稽王突然出现在朝会,向天子慷慨陈词,请求随前锋出征,远赴旧都洛阳修葺先祖山陵。

百年前中原大乱,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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