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祭典办的很是隆重。
庙前空场清扫得纤尘不染，架起了彩棚，摆开了香案。
三牲供品——整猪、全羊、肥鱼，皆以红绸点缀，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油润的光。人们将新蒸的米糕、新酿的甜酒，还有各色鲜果，一碟碟恭敬地供上长案。
日头渐高，锣鼓喧天。请神的仪式开始了。村中最年长的渔翁，也是昔日出海见过风浪最多的虞三公，颤巍巍点燃了粗若儿臂的线香，领着全村朝着苍茫大海的方向，三跪九叩。颂祝之词古朴苍凉，随海风送远：
“海兮浩渺，神兮有灵。佑我舟楫，波平浪静。赐我丰稔，鱼虾满罾。祛我灾厄，阖境安宁……”
声浪叠着声浪，香烟混着海雾，将整个渔村笼罩在一片虔诚而微醺的氛围里。虞锦绣跪在女眷群中，双手合十，也默默念着祷词。为阿爹出海平安，为家中衣食丰足，也为水洼里那个伤痕渐愈的鲛人，愿他早日回归深海，不再受困浅滩。
祭典持续了整日。白日是庄重的仪式，入夜便是恣意的欢庆。晒场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焰蹿得老高，将围聚的人脸映得通红。汉子们敲打着简单的乐器，妇孺们跟着节拍起舞，虽不工整，却充满了粗犷的生命力。米酒的香气愈发浓烈，混合着烤鱼炙肉的焦香，弥漫在咸湿的空气里。笑语喧哗，声振林木，似乎连拍岸的潮声都被压了下去。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
万籁俱寂。
孟临渊提着一盏昏暗的防风油灯，出了门。
她行至月牙湾最僻静的一隅。此处礁岩狰狞，乱石嵯峨，白日里也少有人迹，潮水在此处回旋，黑沉沉的不见底。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只照得海面浮起一层冷冽的银晕，底下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姜翊便在这墨色深处。
他并未沉睡。鲛人的耳力极敏锐，能听见极远处潮汐的涨落，也能捕捉岸上最细微的动静。他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时，心中先是掠过一丝不耐——虞锦绣？
然而那脚步声在海边停驻，气息却不对。
姜翊自幽暗的水中缓缓浮起。银蓝的尾鳍划开水面，竟未激起多少声响，只漾开一圈圈极细密的涟漪。他上半身探出潭面，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苍白的颈侧与胸膛，水珠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碧瞳在夜色里幽幽生光，锁定了岸边那个纤细的身影。
是那个叫虞嫣然的，她手里还拿了把木剑，雕刻着奇怪的纹路。
“你想做什么？”姜翊皱眉问着，一边调动着身体奇怪的力量。最近他发现鲛人身体中有着若有若无的力量，许是天性使然，意识在慢慢引导他如何使用，别说对付一个小女孩，哪怕是几名有武功的人也不在话下。
少女慢条斯理的将木剑举至身前，“祭奠海神，百川归海，众念汇聚，是这片海域规则最活跃、也最容易被牵引的时候。”
那日她稍稍摸清了此方小世界的运行，万物法则皆有相同之处，于是准备了一些材料。
正巧祭祀海神的日子很近，她就选在了这天。
而此时，子时将至，阴气最盛，阳气初萌，亦是天地之气交泰转换的微妙时刻。
潮水正在慢慢上涨。
在实力压制对方的时候，她还是很愿意让对方死明白些的。
姜翊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试图摆动尾鳍，却发现往日灵动如臂使指的长尾，此刻沉重无比。
“你——！”他咬牙切齿，这力量绝非一个寻常渔村少女所能拥有，甚至不似凡人手段。
他想挣脱，想唤动更大的海浪，想用鲛人天赋的秘术，但一切挣扎在那无形的禁锢下都显得徒劳。海水听不见他的呼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少女手中的木剑，纹路光芒愈盛，剑尖微颤，仿佛在牵引着某种看不见的线。
“以玄水为引，星月为凭。”孟临渊垂眸，淡淡的念着，“束尔鲛灵，锢尔形骸。此间海域，即为尔域。潮涌潮息，永镇于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手腕猛地一沉，剑尖向下一压。
月光那淡银色的光华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滴，骤然扩散，瞬息间漫过周边数十丈的海面，形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若有若无的光纹图案，一闪即逝，没入海水与虚空，仿佛从未出现。
但姜翊知道，它存在了。
就在光纹没入的刹那，他感到自己与无边大海之间那广阔无垠的联系，被硬生生压缩禁锢。
他依然能感受到海水，能呼吸，尾鳍也能稍稍摆动，但有一种无形的壁障，将他牢牢锁死在这片海域。仿佛这片海，成了一个华丽而绝望的囚笼。
他试图引动更深处海水的力量抗衡，但那股封锁之力坚不可摧，将他与大海的联系斩断得干干净净。他此刻，就像离了水的鱼，
他每一次接近那无形的边界，身上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灵魂都为之战栗，海水也会变得异常沉重粘滞，将他推回。
他猛地抬头，碧瞳之中怒火滔天，“虞嫣然！你竟敢——！”
姜翊想用尾巴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拉下水，但身躯被压制着，竟一时无法脱离那块礁石。
孟临渊双手环胸，漫不经心道，“放心，过一阵子，你就能出去了。”
等她解决了皇宫中的姜翊肉身，他的灵魂无处而去，恐怕杀了这个鲛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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