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门时,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周厉拎着狐裘包裹着的黄世武的项上人头,却不急朝马车行去,想着时辰还早,便去爹娘的坟前祭拜。

几年过去,当初的坟堆早已被杂草掩盖,且长了一棵极粗壮的榕树。

雪花堆叠在树枝上,刻画出蜿蜒曲折的线条,如在雪中飞舞的长龙。

周厉跪在坟前,任凭细雪打湿发丝。

几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已变了许多,身形逐渐宽阔,身躯结实有力,脸庞线条锐利。眼睛里一扫之前的慌乱惧怕,多了几分刚毅坚定。

他环顾四周的雪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已被风雪掩盖,埋入沉寂,化作一片空白。

可有些东西还未改变,也从未沉默,那团永不泯灭的怒火始终在他的心中燃烧,任风吹雨打,仍倔强昂扬。

祭拜完后,周厉挑了处湖边洗刀。

靠近湖岸时,他便注意到了湖面薄冰下那轻盈游动的身姿。不知怎的,他总是能感知到她的存在,而她也总是能找到他。

虽习以为常,但他还是停下脚步欣赏似的瞧了几眼。

修长柔韧的蛇尾蜿蜒游弋,一片片闪着微光的绿鳞划过碧波,似流动的软玉。她缓缓游过,身躯微微颤动,鳞片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摆动。

周厉转移目光,不动声色地蹲下身。他敲碎一块薄冰,将砍下黄世武人头的雁翎刀浸入水中摆了几下,洗干净后又用自己的衣角细细擦拭。

水中已无她的身影,岸上却传来轻柔的踩雪声。

“你为何一直躲着我?”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周厉似充耳不闻,兀自擦着刀,待擦完刀后,才拎起人头缓缓起身。

“难道你是怪我未能救你爹娘?”

周厉转身看向她,一位披着月白色斗篷的女子站在梧桐树下,忧郁的眼神盯住他,浓密丰盈的头发懒懒披在肩上,一对红色的狐狸耳朵因落雪侵扰,轻轻摇摆抖动。

周厉避开她的眼神道:“不是,他们由我亲手埋葬,早已没了声息,我不怪你。”

“那你为何躲着我?那晚你明明看见了我。”

“我……”周厉低垂眼眸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我已不是之前的周瑞。”

“什么意思?”她有些不解,“你那天像是换了个人,面貌狰狞,很是可怕。还有,那个人……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我的鳞片,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要抓你!”周厉愤愤道:“不仅要抓你,还要害我!他将我逼上了绝路!”

风雪中,她看到他的眼中闪着怒火。

“不过都怪我,是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你的鳞片,所以我只能假装臣服,告诉了他们你的事情。不过,我已经将他们都杀了,没人知晓你的所在之地。”

荷玉人听完他一席话,不知是感慨还是恐惧,眼前的人顿时让她感觉十分陌生。

那个她曾经亲手救上来的周瑞,怎得变成今日这副模样?竟说杀便杀,冷酷至极!

可是……

荷玉人转念一想,他竟是为了自己不被发现而杀掉那些人,这么说,自己才是害死他们的真凶。

“我就知道我说出来你会是这副模样。”周厉一脸平淡道,他失望地盯着荷玉人的脸,一张白净秀丽、却布满惊恐,眼神躲闪疏离的脸。

荷玉人也抬眼看他,一双清眸充斥了复杂的情感,不知是同情还是愧疚。

两人在雪中沉默不语,互相揣摩着对方的神情。

“你怎么戴着面具?”

“你怎得变成女子的模样?”

二人异口同声问道,话一出,却又陷入一片寂静。

“几年前杀了那人后,有一群替天行道的前辈收留了我,他们教我武功,我便去刺杀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这面具,是我的一位兄弟所赠。”周厉语气淡然道。

“你的意思是,你手里提着的正是那些人的头颅?”荷玉人蹙眉问道。

“正是。”周厉眼神坚定地望向她,“他坏事做尽,死不足惜!我不过是为民除害。”

荷玉人眼中难掩忧色,但看他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便不好再说些什么。

周厉往地上瞥了眼,问道:“你呢?为何变成了女子的模样?”

“我……我听说凡人才可修炼成仙,故废了些力气修炼成女子模样,但我的耳朵好像还是功力不够。”

“为何偏偏是女子?”

“我觉得凡人中的女子最灵动可爱,便挑了个脸皮……”说完她抬头莞尔一笑。

周厉低头不语,犹豫纠结了许久才说道:“你怪我么?”

“你既是为了护我才那样做,我怎能怪你?只是我未能帮到你,你所吃的苦我也一概不知。”

“若是能惩恶扬善,我吃的苦便不算什么。”

“对了,你说你已不是之前的周瑞,是什么意思?”

“我改了名字,周厉。”

雪在不知不觉中停歇,来时的脚印被积雪掩盖,地面重新变得平坦洁白,不留一丝痕迹。

周厉瞧了眼天色,朦胧的天空似是被盖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其间透着细微的光芒。这些光芒将天空撕开大大小小的裂缝,像是什么东西即将冲破黑暗。

“我走了。”

“周厉……周厉?”荷玉人回过神来,他那句话似刚在耳边,人却早已走远。

他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黑点,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向远处绵延。从高处望去,雪白的大地似被踩出一道虚线的口子,雪下的黑泥若隐若现……

下了一夜的雪堆积在屋顶上,像是盖了层棉被。临近正午的阳光照得屋檐上的雪闪闪发光,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雪水不断凝聚、滑落,奏出奇特的乐章。

江宅院内摆放着一个箭靶,红心中已射中几支箭。

院中另一边站着位淡定从容的男子,他将箭矢搭在弦上,一手缓缓拉开弓弦。他的手稳如磐石,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靶心,目光如炬。

耳边一片静谧,只时不时传来化雪的水滴声。

他的手指轻轻松开,箭矢瞬间破风而出,只听得一声闷响,那支箭直击红心。

“好!公子真是箭无虚发,有如神臂呀!”一旁的小厮忍不住欢呼道。

“江全,你油腔滑调的本领倒是见长。”他抽出一支箭,摆出架势,紧盯红心,凝神屏气……

“远倾哥哥!”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女声,紧接着便是细碎而匆忙的脚步声。

原本盯着靶子的江远倾听得这句喊叫,拉弓的手忽然一松,箭矢离弦,射中红心边缘。

“兰儿?”

江远倾急忙转身,一抹飘逸的淡紫色映入眼帘,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清新婉约。

赵兰一身淡紫色披风,风风火火地急步朝江远倾走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巧烟。

“小姐你慢点,小心雪滑!”

话刚出口,赵兰已经走到江远倾面前。圆溜儿的眼睛笑成了月牙,雪白的牙齿衬得嘴唇十分红润。

“你怎么来了?”

“我爹听说江伯伯回来了便特来看望,我随他一起来了。”

“原来如此。”

江兰看了眼箭靶,眼神中闪烁着新奇的光芒。

“我听伯母说你要参加武举?”

江远倾神色微微讶然,随即点头道:“不错。”

“远倾哥哥文武双全,不管做什么兰儿都支持你。只是……我刚刚看江伯伯的脸色似乎不对……”

“我爹虽靠一身武艺建起镖局,却在文举上对我寄予厚望。他素来期望我能够勤学苦读,金榜题名,将来如外祖父一般,成为圣上的股肱心膂,为圣上排忧解难。”

“江伯伯也是用心良苦,不愿让你同他一样辛苦。”

“我知晓,但男子汉大丈夫,参加武举为国征战、驰骋沙场,也是一桩快事。”江远倾眼神坚定道。

站在一旁的巧烟忍不住道:“公子这样想真是难能可贵,不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番心意。”

赵兰回望她一眼,也笑道:“巧烟说得对!我记得书里有句诗极妙,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上阵杀敌,一马当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江远倾浅浅地笑着,一双充满赞许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远倾哥哥,兰儿也想学射箭,你教教兰儿罢!”

“好。”江远倾不假思索地答道,“江全,去将靶上的箭都取下罢。”

“是,公子。”

江全走到箭靶前,吃力地将箭皆数取下。江远倾从他手中抽出一支箭,递给赵兰。

“首先要站直身子,左手握弓,右手握弦。稳住呼吸,瞄准靶心……”

赵兰稳住身体,拉开弓弦,一脸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靶子。

她安静时虽不及笑时灵动可人,眉眼却稳稳定住,有如水墨画般清新淡雅,掀起的披风让她比平日里多了分英姿飒爽。

箭靶传来一声闷响,江远倾却觉得自己的心中一颤———眼前展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

那笑脸如同一朵瞬间绽放的花朵,粉嫩娇艳,生机勃勃,肆意盎然。

她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那枝花朵便悄无声息地、毫无遮掩地,甚至略带些“专横”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远倾哥哥,我射中啦!”她欢呼雀跃地指着箭靶向他示意。

江远倾还未转头查看箭靶,便颔首道:“嗯,射得好。”

正午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屋顶上,屋檐上的雪已化了不少,露出砖瓦原本古朴的色彩。虽有日光照耀,荫蔽处仍旧寒冷刺骨。

江远倾与赵兰又射了几支箭后,便有丫鬟来传话,让二人去正厅入席与江家老爷夫人及赵家老爷一齐用饭。

席间,桌上不时端来珍馐美馔,香气四溢。桌旁站着好几位服侍的丫鬟,有传菜的,有倒酒的。江风山与赵老爷喝酒畅谈,谈笑不断,正厅内洋溢着温暖热闹的气息。

提及江远倾时,赵老爷流露出一脸欣赏的神态,对这位未来女婿赞不绝口。

“江兄,令郎生得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听闻文武俱佳,真是教导有方啊!”

“贤弟谬赞,他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只考了个举人,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江风山捋捋胡须,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饮罢,却只是用衣袖擦擦胡须,添酒夹菜,不看江远倾一眼。

“江兄过谦,依贤弟看,远倾日后必成大器,功成名就只在旦夕之间。”

“借你吉言,望他日后不辜负你才是。”江风山瞥了眼江远倾,清了清嗓子。

江远倾忙端酒杯起身,向赵老爷行了个礼:“多谢伯父夸奖,远倾定当发奋图强,不负所望。”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好!”赵老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等你取得功名,我便将兰儿嫁于你。”

赵兰坐在一旁,难掩羞涩道:“爹爹,兰儿还坐在这里呢。”

赵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是爹爹疏忽了。”

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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