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慎之得了想要的答案,迈出宫门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一轻。

踏入宫门之前,他心中积压着太多的疑问。

自己的身世究竟如何?父亲原本在京州城中居住,又为何莫名被远调边境驻守?更何况……那些年迈的老臣看向他的眼神,总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更让他摸不清头脑。

今日太后主动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终于让一切都真相大白。他心中的疑惑如同九连环般层层解开,原本沉重的心绪也随之缓和几分。

“那么……就只有这件事,需要找人问个明白了。”

程慎之面不改色的大步向前,径直坐上宫门外备好的轿撵。上了轿,他却并不回府休息,而是直接对马夫吩咐道:

“去太子府。”

太后对程慎之心怀愧疚,几乎是有问必答。当他问及,在南部边关驻守那些年,寄出的信件是否被太后暗中拦截时,太后却难得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锦棠,慎之往京州寄过信?”面容慈祥的太后转头看向神情肃穆的锦棠嬷嬷,却见她亦是笃定地摇了摇头。对程慎之寄信一事,她们竟一无所知。

程慎之见此情形,便也不欲多问。他请让太后保重凤体,径自离开了那座金碧辉煌,却满藏污垢的奉先殿,步伐中再无半分犹豫。

暗自沉吟下,程慎之心中已然锁定了一人。

若非那人对宁鸾表现出那般异样的态度,又不顾场合地说出那些暧昧不清的话,他也不会想到,一向高傲的太子殿下,竟会做出这般不堪之事。

思绪翻涌间,马车骤然停下。

“王爷,太子府到了。”

朱红府门紧闭,门前两座石狮子格外肃穆端庄。程慎之走上前去,抬手扣响铜环,一声接着一声,唤醒这多日来无人问津的太子府的寂静。

“吱呀”一声,朱红府门拉开一道裂缝。往日里趾高气扬的门房此刻唯唯诺诺,眼神惶恐,瞥见来人气度不凡,他慌忙躬身:“小、小的见过镇南王!”

“你认识本王?”程慎之语气平淡,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压。虽知门房不过是底下做事的人物,但对太子府中的人,他一向提不起半分好感。“本王来见太子殿下。”

他径自跨过门槛,略微一打量,便见府中景象萧索。太子曾自诩府中花坛遍植奇珍异草,可眼下看去,四处杂草丛生,几株珍惜花木已有枯败之相。朱红游廊颜色鲜艳依旧,廊下却积攒着枯黄的碎叶。

那门房不敢阻拦,弓着腰在前面引路,声音发颤:“殿下……近日身子不适,此刻应在卧房中静养。”

程慎之略一颔首,示意他带路。那小门房心惊胆战,也顾不得礼数,忙不迭引着程慎之朝着内院走去。

虽从未踏入过太子府,程慎之也心知往日的太子府并非眼前这沉郁压抑的破败景致。越是靠近卧房,便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其间还混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香气息,腻得让人皱眉。

卧房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话语声。

那门房未敢吱声,颤着手轻轻推开门缝,才提高声音道:“殿、殿下!镇南王来访!”

程慎之迈步进屋,却见屋内光线被厚重的深色帷幕遮了个彻底。他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迅速扫视屋内:床榻边二人一坐一卧,似乎正是服药的时辰,屋内药味浓得发闷,几乎令人窒息。

“太子妃,”程慎之对着榻边正喂药的女子略一颔首,随即目光转向榻上的太子,“太子殿下,近来身体可好?”

不过数日未见,太子竟像是变了个人。

他眼窝深陷,双颊消瘦得像是被人削了一刀,凌乱的头发铺散在锦被间,缠绕着打成结。

他空茫的双眼原本漫无焦点,骤然见到程慎之,他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挤出了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

“镇南王,你来做什么?”他嘶哑地嘲笑,“莫非,是来看孤的笑话?”

他手指紧紧攥住被角,似乎想为冰凉的指节汲取一丝暖意。

程慎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太子眼珠猛转,忽又哧哧地低笑出声来,猛地指向被帷幕遮得密不透风的窗外:

“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桂花、桂花,她最喜爱桂花!孤为她种了那样多的桂花,她总该……总该来看看孤了!”

程慎之微微一愣,一旁的太子妃却是神情骤变。她将手中的药碗重重搁在案上,瓷碗与木桌相撞,在寂静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殿下,妾身不适,先行告退。”太子妃面色苍白,粗粗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去,任程慎之与那太子独留在室内。

门房站在门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去叫管事,还是继续守在门边。

“她没来?!孤病成这样,她还是不愿看孤一眼?”太子见面前只剩了程慎之,情绪愈发激动,“你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要夺孤的皇位,抢孤心爱之人!”

他忽然一顿,像是抓住什么念头,嘶声质问“是不是你关着她,不让她来见孤?!”

程慎之冷笑一声,抱臂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太子连日来食不下咽,精神混乱,此刻只觉浑身虚软无力。他挣扎许久,勉强靠坐起身子,见程慎之像是块木头般杵在那里,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随手抓起手边软枕,狠狠扔向程慎之。程慎之身形未动,只微微一偏,那软枕便砸上墙面,轻飘飘滑落到地上。

“滚!都给朕滚出去!”太子见动摇不了眼前人半分,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朕?”程慎之弯腰拾起软枕,缓缓开口道:“殿下只怕是病糊涂了,皇上驾崩后,宫中并未颁下立帝诏书。您这一声‘朕’,只怕还是太早了些。”

“更何况,”他缓步上前,将软枕放回榻边,从容而惋惜地道:“阿鸾她是不会来探望您的。”

“正是因为殿下,您在宫中引来异族,才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话音未落,眼底骤然燃起灼人的火光,在这昏暗屋中分外刺目。

“万劫……不复?”太子瞳孔紧缩,随即在床榻上挣扎起来,“她出了什么事?”他转头死死地看住程慎之,手中攥紧锦被:“她怎么了!泡了那解百毒的秘泉,她定当无恙才是!”

看着太子慌乱的神情,程慎之反而镇静下来。他从容拉过太子妃方才坐过的方椅,静静看着太子从怔愣变为惊惶,最后尽数化作癫狂。

“殿下何必故作不知?”程慎之深吸一口气,“阿鸾她……已经去了。”

太子猛然僵住,连呼吸都仿佛瞬间停滞。

程慎之目光虚悬于空中某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就在几日前,本王亲眼看着她入土为安。”

“而你,”程慎之倾身向前,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生生拦截下了承载她生前希望的一封封书信,让她到最后都知不知道……”

程慎之收住了话头。

太子听着程慎之突然提起信,顿时如遭雷击。随即,他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本就灰败的眼瞳中绷出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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