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婵和江策回武安侯府的时候早已过子时,夜里春风更料峭了。

他牵着她下马车,并肩入门。

遥遥的听见一连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又有少年高朗的唤声。

“二郎!”

两人回头,只见一襕袍小郎骑着马向他们而来。

待他近了些,借着门口的灯笼才看清是郑少愈。

“难得见一次,你们到府上叙旧吧,我就先回去了。”薛婵轻声。

江策攥紧她的手,神色已然愧欠,想要说些什么。

薛婵却先反握他的手,轻轻笑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不必再开口了。”

郑少愈向她揖礼,薛婵笑着颔首便带丫头们进门了。

门口的石阶上下便只剩二人。

江策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风尘朴朴,连头发都乱蓬蓬的人来。他咽了咽声,才道:“你怎么回来了?”

郑少愈来不及擦汗,快步上前一拳捶在他胸膛上,直把他捶得一趔趄。

他喘着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江策揉了揉发疼的心口,露出个苦阴阴的笑来:“此时都还没定论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要去了。”

“我不知道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郑少愈插着腰,又气又难受,声音止不住的哽咽,“前两年你和我在雪风斋上喝酒,说的那些话。从那时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他气呼呼的,整个人炸了毛般开始抱怨。

“我在洞仙书院读书读得昏天黑地,没想到等我知道的时候竟然都打了好几个月的仗了。我一得到消息就翻了院墙窜下山,连着跑了好多天。”

郑少愈撩起自己的袍摆给他看:“你看看我,这身衣裳都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我都还没回家呢,要是回家了我爹娘肯定拿扫帚给我打出去,还要骂我哪来的‘野人’。”

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偏生眼睛比月光还亮,一张嘴委屈抱怨个不停。

“要不是怕赶不上送你,我至于这样吗?江二郎,你要赔我新衣裳。我要是考不中,你把洞仙书院的束脩给我包了!”

“你肯定能高中的。”江策咳了两声,用指节按下眼角的湿意,复又笑道:“难为你大老远的跑回来送我,该请你喝酒才是。”

“哼!喝酒,喝酒哪够?”郑少愈气汹汹地,“我告诉你,等我高中的时候你可是要给我在凝翠楼摆上三天樱桃宴的,不然我就每天写骂你的话烧给你,让你----”

话说了半截,他的气势一下子又偃息下去,眼泪在眶子里打转:“你、你、你要好好的回来啊.....”

这样没把握的事情,江策没有应他,只是叹了口气道:“可惜萧怀亭送嫁去了,这一别也不知---”

“呸呸呸!”郑少愈连忙冲上去打他的嘴,“不许说这些话!你再说我今天非得把你嘴打烂,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到时候薛娘子得到一个再也不会唧唧歪歪的人肯定高兴。”

郑少愈打了他一阵,江策也生生挨住了。

气撒完,抱怨完,打闹完,就只剩下纯粹的伤心不忍。

气氛陡然沉默。

江策笑出声,拦着他的肩往门里走:“行了,为了弥补你这长途跋涉的辛苦,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烧水沐浴,再请你喝酒吧。”

郑少愈愤愤道:“这是你该做的,我该的!”

“好好好。”

两人并着走。

元宵的月亮在他们身后撒下淡黄凄冷的月光,将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那大片淡黄渐渐凝聚,聚成了小片浓光,映在灯身上。

薛婵提着灯,慢悠悠过桥。

没了江策在身边,她才卸下笑意任由忧愁浮出来,像雾气一样飘在夜里。

要下桥的时候她忽地止住步子。

“这么晚了,怎么坐在这儿?”

又玉抬起头,瞧见了提灯站在他身后的薛婵。

“二嫂嫂”

他站起来垂头,闷声道:“睡不着。”

薛婵轻声道:“睡不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话落,寂静像浓墨一样稠,里头点着拇指大的冷黄烛光。

“情况很不好,是吗?”

又玉抬头看她,想来江策不忍说吧。

他道:“败了一仗,三叔受了重伤。”

“什么?”

其实她也猜测了,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况。可是又玉只说了这个,她大概也知道实际上要比这严峻多了。

薛婵深深吸了口气,冰冷刺骨的风被灌进肺里,如冰刺般扎得透透的。

“陛下有意指派大将出征支援,今日急诏他入宫也是为了商讨此事的。”

薛婵闭上眼,按了按眉心。

“你也想去,是吗?”

“嗯”

她点点头,只是道:“天不早了,外头冷得很,小心着凉生病。回去睡吧,我也走了。”

薛婵提灯走下桥,又玉还是坐在那里。

她回到屋子里,遣去了众人。

云生初桃没说什么,也都安静离开了。

薛婵坐在罗汉床边,碳炉暖融融的气浪一阵阵拍打在她身上。

水刻滴滴答答走着时辰,她却不知过了多久,江策还是没有回来。

她抬起头,隔着纱帷屏风,瞧见了挂在墙上的刀枪。

薛婵起身绕过屏风,伸手将其取下来。

刀枪很重,可是她已经勉强可以拿得动了。

薛婵寻着往日的记忆去寻江策用来擦刀的布,她把自己的笔墨都从书案上移走了。随后坐在那里,拿着布开始细致地、慢慢地,像江策那样擦刀擦枪。

更漏滴滴答答走着,她就那样一遍遍擦着。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冷峭地风顿时涌入屋内。

薛婵抬头来,江策已经站在她面前,取了个垫子坐在地板上。

他微微一笑:“你怎么不睡啊。”

薛婵回答他:“今是十五啊,是团圆的日子。”

江策又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忘了我吗?”

薛婵擦着枪尖,淡淡道:“会,而且会很快就忘了你。”

江策努嘴,轻轻捶在她身上:“你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

她轻勾唇,笑了笑。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都一年了还没习惯吗?”

江策的神情顿了一下,笑意就散了。

一年,他们才在一起一年。

真是太短暂了。

江策开口,轻轻问她:“你说,等天气再暖和些的时候,我跟陛下告个假,咱们去扬州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薛婵还没开口,他又自顾自在那说话。

“要不就三月去吧,‘烟花三月下扬州’嘛。咱们还可以顺道去杭州,去西湖,去灵隐寺。”

他在那边叨叨叨,低头掰着指头算时间。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他的碎碎念。

薛婵道:“那战事怎么办呢?”

江策顿住,片刻后又闷声道:“反正朝中还有那么多大将嘛,还有很多人啊,又不差我一个。”

“咱们才新婚不过一年,我若是离开,岂非辜负你。”他抓住薛婵的手紧紧握住,仰起脸来,眸子很亮,“我陪着你,陪着你去游山玩水,去画画,不好吗?”

薛婵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鼻头眼角上,攥着她的那双手很紧,紧到微微发抖。

江策催促了她一声:“你说话呀,快说好。”

薛婵泛泪,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急起来,挪到她身前,仰头望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啊?你不想和我相守一生吗?”

薛婵吸了口气,吐出颤抖的息。

她柔声。

“若西戎越过长平山,踏过清澜江。届时,山河破碎,饿殍遍地,小儿无归,你能视若无睹吗?”

江策立刻道:“可以啊!这些和我们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她继续轻声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真到了那一步,你我又能相守几时?就算你我抛下一切,隐入山林。可是你真的能接受屈于外族,苟且偷生,甚至看着他们残害同族吗?”

“你甘心吗?能接受吗?能视若无睹吗?”

可是我不能。

何况是你。

两人就那样凝望着对方。

江策被她一声声质问击得溃不成军,唯有深深垂头。

一行泪从脸上滑下来。

薛婵曲起手指,轻轻擦了他的泪。

她伸手,柔柔捧着江策的面庞。

“若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那么我又画什么呢?若是不能画画......”

“那么我,也会消亡的。”

江策握住她的手腕,把脸埋进她手心。

他的眼泪装满了整个手心,装不下的就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滴滴答答”

更漏滴下的水早已走了几场,天亮了。

江策叩拜齐老太太和郁娘子,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郁娘子别过脸沉默,齐老太太挥挥手。

“去吧,去吧。”

他入宫请缨之后没几天,皇帝的旨意就下了。

这本就不是临时起意,故而从整军到出发不过十日。

这十日里江策忙得几乎没有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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