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清晨,雨早已停了,天色灰蒙蒙地压在心头。流衍的状况比云实预想的还要棘手。那两日不眠不休的疏导,仅仅是将那狂暴的灵力乱流和心魔躁动从濒临爆发的边缘拉回,暂时困囿于一个摇摇欲坠的牢笼里。流衍自己尝试运功时,那丝勉强提起的微弱灵力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暗,每每行至关键经脉,便会引发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更为汹涌的心魔低语,让他冷汗涔涔,不得不立刻停止。
他脸上那一点点极淡的血色,与其说是好转,不如说是剧烈消耗后的虚红,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云实的身影,仿佛一错眼,眼前人就会再次消失。
“师兄,慢慢来,别急……”
云实端着药碗,看着流衍又一次因运功失败而痛苦地蜷起身体,指节攥得发白,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他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药汁喂到流衍唇边。
流衍顺从地喝了一口,却猛地呛咳起来,药汁溅湿了前襟,也牵动了腹部的伤。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眼底迅速弥漫开一层混杂着痛楚与烦躁的阴霾。
“没用……”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这样下去……只是等死……” 他忽然抓住云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凉,“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救了?是不是……早晚也要走?”
这话问得突兀而尖锐,眼神紧紧锁着云实,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恐慌和试探。
云实手腕生疼,却不敢挣脱,只是放柔了声音,直视着他的眼睛:“师兄,我不会走。你的伤能治,只是需要时间和更好的条件。你信我。”他顿了顿,知道不能一直困在这里,“但眼下,我们得先解决一些事情。我……我得回温言那里一趟,做个了断。”
“了断?”流衍的手指猛地收紧,瞳孔骤缩,方才那点虚弱的依赖瞬间被激烈的情绪取代,“你现在就要走?去找他?是不是他找你?还是……你后悔了?”
心魔的阴影在他眼底翻腾,让他无法理性思考。
“不是后悔!”云实连忙否认,另一只手覆上流衍紧握的手背,试图安抚那冰凉的颤抖,“师兄,你看着我。我选择你了,就不会改。但温言那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断就断。我总得亲自去,当面说清楚,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也不能……让我们以后一直背着这个隐患。你明白吗?”
流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云实,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心魔在耳边嘶吼着怀疑和占有,但云实眼中的坚定和那覆上来的、带着温热体温的手,又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绳索,将他从失控的边缘一点点拉回。他眼中的狂乱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不安。
他松开了手,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弱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一定要去?不能……让别人带话?或者,等等,等我再好一点,我陪你……”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突然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两人俱是一惊。云实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再次挡在流衍与门之间,体内残存灵力提起,紧张地望去。
一道敏捷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透着熟稔。是予。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跳脱的笑容,但在看清屋内情景,尤其是看到云实身后床上那个气息萎靡、眼神警惕而陌生的男子时,笑容瞬间收敛,转为疑惑和戒备。
“云实?”予压低声音,目光在云实和流衍之间快速移动,“我回来了。天蕴师姐那边暂时稳住了。这位是……?”
他没见过流衍,但看云实这护着的架势,以及床上那人虽憔悴却难掩的清俊轮廓和那份与生俱来的、即便落魄也依稀可辨的气度,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只是不敢确认。
云实见是予回来,紧绷的神经稍松,但并未完全放下警惕,尤其看到予打量流衍的目光。他侧身让开些许,但依旧站在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位置,低声道:“予,你回来得正好。这位是……流衍师兄。”
“流衍?”予眉头一挑,再次仔细看去,流衍的状态比他听说的任何描述都要糟糕。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红丝和浓重的阴影,气息微弱混乱,更重要的是那股萦绕不散的、仿佛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一种隐隐的狂躁感。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受伤修士该有的样子。
流衍在听到云实介绍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手指下意识抓住了身下的薄褥。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地刺向予,那目光里没有欢迎,只有冰冷的防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你是予?”流衍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质疑,“纸鸢的朋友,和云实一起的。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纸鸢和天蕴……她们让你来的?”
予将流衍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此人心境极不稳定,且对陌生人乃至纸鸢天蕴都抱有强烈的戒心。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语气放缓:“我自己找回来的。之前和云实在这附近分开,约好了在这碰头。至于找到这里……纸鸢和天蕴只让我办完事尽快回来和云实汇合。”
流衍紧紧盯着予,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褥子。他看向云实,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安。
云实对予点了点头,确认了他的说法,然后对流衍低声道:“师兄,予是自己人,信得过。他之前一直和我一起找你。”
他试图安抚流衍过度紧绷的神经。
流衍抿了抿唇,眼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但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他沉默了一下,再次看向予,这次语气中的尖锐稍减,但那份偏执的坚持却更加清晰:“予……师弟?既然你是云实信任的人,那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纸鸢,不要告诉天蕴,更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谁都不能说。”
予愣了一下,没想到流衍会如此直接且激烈地提出这个要求。他皱起眉:“为什么?流衍师兄,你可能不知道,纸鸢和天蕴师姐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心力,她们非常担心你。你现在伤得这么重,正需要人帮忙……”
“我不需要!”流衍猛地打断他,声音提高,带着压抑的激动,眼底那点刚压下去的狂躁又翻涌上来,“我不需要她们的担心,更不需要她们的帮忙!我现在……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一个麻烦!告诉她们有什么用?让她们看我笑话?还是让她们也被我拖累?!”
他情绪激动,又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抓住褥子的手背青筋暴起。
云实连忙上前扶住他,轻抚他的后背,同时用眼神示意予先别刺激他。予看着流衍这几乎失控的反应和云实疲惫却依旧耐心安抚的样子,心中震撼,也更加确定流衍的问题远不止身体受伤那么简单。这强烈的自弃、对外界的抗拒、对拖累他人的恐惧,分明是心魔深重、灵台受损的典型表现。
待流衍的咳嗽稍平,气息依旧不稳,眼神涣散地看着云实,充满了依赖和脆弱。云实一边用袖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一边转向予,叹了口气,低声道:“予,师兄他现在……情况很复杂。伤得很重,心神也不稳。他不想见人,尤其是……不想让纸鸢和天蕴师姐看到他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不配再让她们费心。”
予沉默了片刻,他理解流衍这种骄傲破碎后产生的极端心理,但也明白纸鸢和天蕴绝不会坐视不理。他看着云实,又看了看状态极差的流衍,缓缓开口:“云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尊重流衍师兄现在的感受。但是,纸鸢和天蕴师姐不是外人,她们有知道的权利,也有帮助的能力。你们这样硬扛,能扛多久?”他目光落在云实眼下的青黑和透支的气息上,“而且,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处理温言那边的事?你一个人去,留流衍师兄在这里,行吗?”
提到温言,流衍的身体又是一僵,手指猛地抓住云实的手臂,眼神里掠过恐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着,仿佛一松手云实就会消失。
云实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心中酸涩,却也对予摇了摇头:“温言那边,我必须自己去做个了断。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看向流衍,又看向予,语气变得郑重,“不过,予你说得对,师兄的伤不能再拖,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躲着。但这件事……牵扯太多,师兄的伤势,我和温言的事,还有之前那些麻烦……我一个人在这里跟师兄解释不清楚,跟纸鸢和天蕴师姐也说不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予,能不能麻烦你,想办法请纸鸢和天蕴师姐过来一趟?或者,约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地方。我们需要当面和她们谈。关于师兄的伤,关于……我的选择,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都需要她们知情,也需要听听她们的意见。这件事,没有她们在场,光靠我们三个在这里说,说不明白,也定不下来。”
流衍听到云实说要请纸鸢和天蕴过来,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抗拒和恐惧,但当他看向云实坚定而恳切的眼神,感受到云实回握他手的力度,那点抗拒又渐渐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希冀所取代。他垂下眼帘,没有反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云实的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予看着云实,又看看沉默却不再激烈反对的流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不是要他擅自做主,而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创造一个能让所有人安心交谈、共同决策的条件。他点了点头,神色也郑重起来:“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用最稳妥的方式联系纸鸢和天蕴师姐,把你们的意思带到,并确保会面地点的绝对安全。在这之前,你们千万藏好,别再生枝节。等我消息。”
说完,他再次看了一眼相互依靠的两人,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如同来时一般迅速隐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紧张的气氛却因明确了下一步而稍微缓和。流衍依旧紧握着云实的手,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云实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低声道:“师兄,等纸鸢和天蕴师姐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会好的。”
流衍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嗯”了一声,将云实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予的办事效率向来不低,加上纸鸢和天蕴本就对云实和流衍的情况极为关切,接到予谨慎传递的消息后,她们并未选择荒僻的石洞,而是动用了纸鸢在商界经营多年的人脉和资源。
不过两日工夫,傍晚时分,青石镇外三十里,一座中等规模酒楼,三楼最里侧一间雅间被悄然包下。这雅间位置僻静,窗外对着酒楼后院一片萧索的竹林,并无其他建筑相邻,且纸鸢事先确认过,这家酒楼的东家与她有旧,掌柜的嘴也严,三楼平日客人稀少,较为安全。
雅间内陈设清雅,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圆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开胃小菜和一壶温着的醇香米酒。纸鸢和天蕴先到一步,予则带着做的云实和流衍,从酒楼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沿专用楼梯直接上了三楼。
推门而入时,温暖的气息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让连日来惶惶不安、啃干粮喝冷水的云实和状态萎靡的流衍都微微怔了一下。纸鸢起身相迎,天蕴也微微颔首。予反手关好门,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门闩,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招呼:“坐坐坐,都别愣着。纸鸢姐特意点的,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咱们边吃边说。”
流衍站在门口,兜帽下的眼神依旧警惕,扫视着雅间内的环境,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这宽敞明亮的房间,舒适的座椅,冒着热气的酒菜,与他这些日子藏身的破败小院和想象中的“秘密会面”场所截然不同,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一丝“是否太过招摇”的不安。
云实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低声道:“师兄,没事,这里是安全的。”
纸鸢看穿了流衍的拘谨和云实的些许愕然,微微一笑,解释道:“放心吧,这间酒楼我常用来谈些私密的生意,东家和掌柜都信得过,这一层今晚也不会安排其他客人。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比在外面吹冷风担惊受怕强。流衍师兄,你伤着,更该吃点热乎的。”
她语气自然,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天蕴也开口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吧。”
她已褪去了掌门常服,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但举止间那份沉稳气度依旧。
流衍这才在云实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桌边,挑了个背对窗户、侧对门的位置坐下,依旧没有完全脱下兜帽,只是将帽檐往后拉了拉,露出苍白瘦削的脸。云实坐在他旁边。予则很自觉地坐在了靠近门的一侧,方便留意动静。
五人落座,气氛起初仍有些微妙的不自然。纸鸢主动执壶,为各人面前的酒杯斟上温热的米酒,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天冷,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她先举杯,看向流衍和云实,“这一杯,算是给流衍师兄压惊,也是欢迎云实你……做出选择。”
流衍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了杯子。他的手有些不稳,酒液微微荡漾。云实也举起了杯。天蕴和予同样举杯示意。
“多谢。”
流衍声音低哑,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意和僵硬。云实也喝了,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连日的疲惫似乎都缓解了些。
酒过一巡,纸鸢示意大家动筷。精致的菜肴虽非珍馐,但荤素搭配,热气腾腾,对于许久未曾正常饮食的云实和流衍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流衍吃得很少,动作迟缓,显然胃口不佳。云实则顾不上太多,他需要补充体力,同时也不断将清淡易消化的菜夹到流衍面前的碟子里,低声劝他多吃一点。
几口热菜下肚,雅间内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纸鸢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也转为正式:“好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该说正事了。”她看向云实,“云实,情况我们都大致清楚,但你再说一遍,也让我们心里更有数。尤其是流衍师兄的伤势,你和温言那边的打算。”
云实点点头,放下筷子,将这几日的经历、流衍伤势的严重性、自己决定与温言断绝关系的决心,以及目前面临的困境,又清晰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听着云实的叙述,其他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
待云实说完,天蕴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率先开口。她没有直接回应流衍的伤势,而是先谈及了自己:“我接掌天衡宗这些时日,下面虽有杂音,但倚仗师尊余威和我自身……嗯,还算强硬的手段,大体上还算压得住,说服帖有些过,但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挑衅。这是现状。”
她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流衍:“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明白。我对这个掌门之位,并无多少贪恋,甚至觉得是副重担。若你伤势痊愈,心境平复,且有重振宗门之志,愿意按照门规走完正规核验流程,重获长老与弟子认可,这个位置,我可以让给你。我无意,也懒得与任何人争抢什么。”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不瞒你们说,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尽力稳住局面,培养几个心性能力都看得过眼的弟子,过几年便寻个由头卸任,图个清净自在。只是如今既然被推到这个位置,在其位,谋其政,该担的责任,我会担好。这句话,既是对流衍你说,也是对在座各位表明我的态度。宗门不会成为你们的助力,但也尽量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一切,按规矩和情分来。”
流衍一直低头听着,直到天蕴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以前,一直躲着,没敢见你。”
天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你多心了。朋友担心,是情分;你当时处境艰难,选择避而不见,我理解。至于掌门之位,我刚才说了,我无意于此。你只需安心养伤,想清楚日后自己想走的路便是,不必为此有何负担。”
流衍怔怔地看着天蕴,眼中的戒备和偏执褪去不少,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夹了一筷子几乎没动过的青菜,慢慢咀嚼起来。这个细微的动作,代表着他开始接受现实,也接受了天蕴的善意。
纸鸢见两人之间的坚冰化开,这才接口,目光转向云实,问题直接而务实:“云实,听你意思,是决心已定,要回京城做个了断?”
“是。”云实斩钉截铁,“我必须回去,当面跟温言说清楚。然后……我会回来。”
“回来之后呢?”纸鸢追问,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光芒,“你那一手织理的技艺,还有你对那些特别物件的改造思路,总不能一直藏着,或者只用来缝缝补补吧?”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你回来正好。我可以帮你好好评估一下这些技术的商业价值。不瞒你说,我私下琢磨过,你捣鼓出的东西,思路奇诡,效果实用,若是能找准应用场景,哪怕只是小范围、有限度的推广,潜力……非常大。足以支撑起一门独特的生意,甚至可能……悄悄改变一些行当的规矩。”
天蕴闻言,却微微蹙眉,提醒道:“纸鸢,你的想法我明白。但云实的技艺,涉及灵力引导和器物本质改造,在各大宗门乃至朝廷的规制中,都属需要严格管控的范畴。研备司备案是备案,大规模商用乃至传播,是另一回事,风险极高。”
“我想过。”纸鸢点头,神色不见慌乱,反而有种成竹在胸的从容,“规矩是死的,路是活的。天蕴,你在其位,自然要考虑法度。但我经营纸云坊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只要需求真实存在,技术又能切实解决问题或创造价值,就总会有缝隙可钻,有变通的法子可想。”她侃侃而谈,“比如,不走法器法宝的明路,包装成特殊功能织物,高级定制辅具;比如,寻找那些游离于主流视线之外、却有需求也有保密能力的特定客户;再比如,与某些本身就需要新技术、又具备足够实力和意愿进行灰色操作的势力进行有限合作。”她眼中精光闪动,“关键在于控制规模,把握分寸,不触碰那些真正会引来灭顶之灾的核心红线。以云实的技术,加上我的渠道和运作,我相信我们能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在规则边缘,开辟出一小片天地。”
天蕴看着纸鸢,知道她所言非虚。纸鸢的商业手腕和胆识,她是清楚的。沉吟片刻,天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务必万分谨慎。若你们真有可行且稳妥的方案,我……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在明面上的信息,或是在某些无关痛痒的环节,行个方便。”
这时,予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插话道:“哎,我说你们啊,在这儿算计得头发都快白了,既要躲温言,又要避规制,还得小心别让人盯上……这么麻烦,干嘛不干脆点,溜去墙外看看?我听说那边虽然鸟不拉屎,乱得很,但也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啊!有本事就能混,说不定更适合云实这种‘手艺人’呢?”
“墙外?”纸鸢挑眉,放下酒杯,“予,你倒是敢想。墙外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人生地不熟,资源匮乏,危机四伏。云实的技术再特别,也需要稳定的材料、工具和环境来实现。墙外那地方,恐怕连饭都吃不饱,谈何发展?”她摇了摇头,恢复了审慎,“我的意见是,先在这里,利用我们现有的根基,把事情做起来,做出个样子,积累了足够的本钱和经验,再考虑是否向外拓展,或者……是否真有必要去墙外冒险。”
天蕴也微微颔首,对予的提议不置可否,但显然更倾向于纸鸢的稳妥方案。流衍则一直沉默地听着,对于“墙外”,他既无概念,也无精力去设想,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放在了眼前的食物、身边的云实,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治疗上。
云实听着众人的讨论,看着桌上逐渐凉下去的菜肴,心中却渐渐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问题被摊开在明处,不再是压在他和流衍心头的绝密。纸鸢为他规划了可能的未来,天蕴表明了有限支持的态度,予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而流衍……正在慢慢接受帮助。
他端起酒杯,敬向纸鸢和天蕴:“纸鸢,天蕴姐,还有予,多谢你们。墙外太远,我现在顾不上。当务之急,是治好师兄的伤,处理完温言那边的事。”他看了一眼流衍,继续道,“然后……如果纸鸢姐觉得可行,我愿意试试。但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全靠纸鸢姐指点。”
纸鸢笑着举杯回应:“放心,包在我身上。等你回来,我们详谈。”
天蕴也举杯示意:“流衍的伤,我会设法。宗门内有些对症的丹药,虽不能根治,但可缓解痛苦,稳定心神。另外,我知道几位精于医治灵识创伤的隐士,可尝试秘密请托。前提是……”她看向流衍,“你需要配合,且此事必须绝对保密。”
流衍抬起头,目光掠过纸鸢、天蕴、予,最后落在云实关切的眼神上。雅间内温暖的空气,可口的饭菜,还有这些人坦率而务实的交谈,让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坚冰般的隔阂和自弃,终于彻底消融。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只能躲在阴暗处的、见不得光的累赘。这些人,没有嫌弃,没有逼迫,而是将问题摆上桌面,共同商议,甚至为他考虑了伤愈后的出路。
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混合着深深的疲惫,涌遍全身。他喉结滚动,放下筷子,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再动的酒,对着众人,极其缓慢却清晰地说道:“……好。我听你们的安排。”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和这句话,标志着他彻底放下了心防,真正融入了这个临时的、却充满力量的圈子。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酒也续过两巡,但谈话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流衍在相对放松的环境和众人的坦诚下,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将压抑心底最久的疑惑和恐惧摊开。他放下筷子,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瓷酒杯边缘摩挲,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沉。
“有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想说说我的推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天蕴脸上,带着一丝决绝的求证,“在这之前,天蕴,我最后问一次——这里,你确定没有任何监听监控?无论是官府的‘听风阵’,还是宗门内某些人的‘留影盘’?”
天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语气斩钉截铁:“绝对没有。这间屋子我亲自检查过,纸鸢也布置了隔绝屏障。即便原本有,此刻也已被彻底屏蔽或干扰。四明宗的天网或许无处不在,但它的节点并非无限,针对性的高阶屏蔽法术依然有效,尤其在这种私人商坊。放心说。”
得到肯定的答复,流衍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脊背反而更僵硬了些,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话有千钧之重。他看了一眼身旁眉头紧锁的云实,缓缓道:“就从……云实被追杀说起。”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精确的语言,“我们都清楚,云实没犯任何律法上的罪。他只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对特定的人说了一句话。然后,他就成了天衡宗最高级别缉令的目标,霁雪师尊亲自下令,名正言顺,合法合规。”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这正常吗?一句话而已。‘天劫可能是个骗局’——哪怕这句话惊世骇俗,哪怕它触及禁忌,按照常理,最多是封口、审查、关押、甚至废去修为。但当时师尊的反应,是近乎本能的、最高级别的清除指令。仿佛那句话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把已经出鞘、正在滴血的刀。”
流衍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激动:“我后来反复想,越想越觉得……如果这件事的逻辑真的‘说得通’,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句话本身,根本就不是一句话。它是一种……武器。”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流衍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纸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予也收起了散漫的表情,云实更是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流衍。
天蕴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也注意到了。这个追杀的力度和理由,与‘危害’的常规判定严重不符。流衍,你后来……还发现什么了?和你的修为停滞有关?”
流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实不相瞒,我修为迟迟无法突破,心魔日益深重,除了伤势和苏妄的影响,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心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能有如此威力?我后来暗中调查,甚至……偷偷下山,一方面是担心云实,想确认他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是想观察这个‘体系’对这类‘异端言论’的真实反应。”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后我注意到了温言。他对云实的态度,太奇怪了。一个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的朝廷监察使,不惜冒巨大风险,将一个被天衡宗明令通缉、身怀异数、且说出了那种禁忌之言的人,藏在家中,悉心庇护,甚至考虑纳入羽翼。这绝不仅仅是惜才或……感情用事。”
他看向云实,眼中带着疼惜和无奈:“云实,温言看重的,或许不止是你这个人,或者你的技艺。他很可能看重的,正是你‘说出过那句话’这个事实本身,以及你因此而具备的……某种‘象征意义’和‘杀伤潜力’。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流衍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天劫是骗局’这句话,在这个体系里,不是观点,不是猜测,而是一件已经被验证过的、能对现有秩序造成实质伤害的违禁品。它本身,就是武器。谁持有它,谁传播它,谁就是持械的危险分子。而温言……他想掌控这件武器。”
天蕴沉默了很久,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终于,她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疲惫和冰冷:“流衍,你的推测……很大胆,但方向没错。关于‘天劫’和‘录入’,有些事情,在宗门最高层,是半公开的秘密。”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哪些能说,“所有正统途径觉醒灵根、踏入修行的人,从测灵那一刻起,其灵根属性、大致潜力、乃至后续的关键突破节点,都会被纳入一个庞大的、由皇室和几大顶级宗门共同维护的‘灵枢谱录’系统。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修行界的户籍兼监控档案。‘天劫’,是这个系统最重要的‘认证’和‘录入’环节。渡过天劫,意味着你正式被系统‘记录在案’,成为体系内被认可、可追踪、受规则约束同时也享受规则保护的一员。”
她看向云实:“云实测出杂灵根,虽然微弱,但确实被录入了。所以,在系统内,他一开始就被标记为潜力低下者,甚至可以说,在修仙这条路上,他已经被系统预判了结局。但他之后遇到苏妄,被植入人造内丹——这件事本身,如果上报,云实的身份会被更新为体系外非法技术受害者。”
天蕴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但问题出在后面。云实在大自在天居留超过三个月,并与苏妄……关系密切。这在系统的判定逻辑里,性质就变了。长期停留于被列为高危异端区域的大自在天,并与其首脑人物有密切接触,受害者的身份会被极大削弱,转而倾向于判定为受异端影响者或潜在皈依者。而之后,云实与你,流衍,单独会面——”
她目光扫过流衍和云实:“一个是天衡宗前内门精英,一个是与大自在天关系暧昧的异数,你们两个派系立场近乎水火的人的私下接触,本身就足以触发监控系统的警报。至于云实说出骗局等字眼被捕捉到……”
天蕴苦笑了一下:“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当时所处的环境,恰好有高灵敏度的谛听类阵法或法器在监控特定关键词——这类东西在某些区域是常备的,尤其是涉及重要人物或敏感地点时。二是苏妄给了云实什么具有特殊传导或记录功能的信物,无意间将声音传了出去。我事后调阅过相关卷宗,没有发现第二种情况的记录,所以,大概率是第一种——你们被谛听扫到了。而扫描到这类绝对禁忌词汇,警报会直接提到最高级别。”
纸鸢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寒意:“所以,就因为一句话,在那种语境下被听到,云实就被定性为……”
“恶意传播危害管理体系根本稳定的异端言论。”天蕴接话,语气冰冷,“而且是以大自在天亲信或受影响者的身份进行传播。这个性质,在灵枢谱录系统的判定规则里,属于最高级别的危害行为之一。理论上,听到这句话的你,流衍,应该被立刻控制,进行记忆审查和认知矫正。而云实……应该被即刻清除,以绝后患。”
她看向流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们师尊……霁雪仙尊,当时签发了缉拿令,理由是非法突破、动摇根基,这已经是某种程度上……从轻的表态了。他没有立刻启动对云实的即刻清除程序,也没有对你采取强制措施,而是给了缉拿审查的缓冲。这或许……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不忍心。”
流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云实更是如坠冰窟,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当初离形神俱灭,只有一步之遥。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被苏妄牵连,然后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说了一句被系统判定为武器的话。
予喃喃道:“所以……骗局这个词……本身是真的有毒的?”
天蕴沉默了片刻,这一次,她的沉默格外漫长而沉重。她环视在场四人,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悲凉。
“接下来的话,”天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我本不该说,也不能说。但你们是我的朋友,是此刻我可以信任的人。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你们听过之后,必须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再提起,甚至……尽量不要再去深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勇气:“四明宗总坛,历代掌门接任时,除了常规仪式,还有一项不为人知的、最高级别的密誓。我师尊飞升前匆匆传位,许多事来不及细说,这项密誓的内容和缘由,是我后来在只有掌门能进入的秘阁中,自己拼凑出来的。核心一点很清楚:‘关于天劫本质及灵枢谱录最高权限之秘,凡知晓其全貌之掌门,需立生死状,终身禁言。泄密者,身魂共殒,牵连九族。’”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生死状?终身禁言?身魂共殒?牵连九族?这些词语所代表的分量,让即便是最大胆的予,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天蕴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她继续用那种近乎气音的音量说道:“所以,我无法告诉你们那‘秘密’具体是什么。我只能说,流衍你关于‘概念武器’的推测……触及了边缘。‘天劫’这套东西,它维持的表面公平,对于稳定这个修士与凡人混杂、力量差距悬殊的庞大帝国而言,至关重要。它或许不完美,或许有……瑕疵,或许隐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但它目前,是维系一切不至于彻底崩盘的支柱。”
她看向云实,眼中充满了无力感:“云实,你问我为什么一句话就能招致追杀?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那句话,在系统逻辑和最高禁忌的交叉点上,点燃了导火索。你成了异端与正统敏感地带的一个活体爆点。追杀你,不是因为你个人的对错,而是因为你承载的信息状态和关联标签,对整个系统构成了直接被认定的、最高等级的威胁。你倒霉,是因为你恰好踩中了所有最致命的雷区:无关紧要的出身、与最高异端苏妄的深度关联、在敏感时期与正统弟子的禁忌接触、以及说出了那个绝对不可以被非授权者在非授权场合讨论的核心禁忌词汇。”
“至于苏妄为什么没事?”天蕴扯了扯嘴角,“因为他从未被灵枢谱录真正录入和认可,他一直就在系统之外,是已知的漏洞。系统默认他的存在,并划定了大自在天作为隔离区。系统内的人以对抗大自在天为政治正确,一方面是真的忌惮他的力量和技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需要一个明确的敌人凝聚共识。苏妄本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乐得逍遥,凭实力自保。而他说过的话,包括那些关于骗局的言论,因为出自他这个系统外异端之口,反而被系统视为已知噪音,不会触发最高警报。除非,这些言论通过某些渠道,开始‘感染’系统内的个体。”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云实,你不幸就成了那个倒霉蛋。苏妄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无意,在你身上种下了种子,而你,在遇到流衍时,让这颗种子发了芽,说出了那句话。于是,警报响了。”
流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所以……我的心魔,我对真相的执念,差点害死云实,也困死了我自己……我们……我们一直都在一个设定好的牢笼里挣扎,还以为自己在追寻自由……”
云实看向天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天蕴师姐,你告诉我们这些……已经是冒了巨大的风险。那个秘密,那个真相,你真的……一点都不能透露吗?哪怕一点点暗示?”
天蕴看着云实,又看看流衍、纸鸢和予,她的眼神无比复杂,有挣扎,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不想,是不能。那个秘密……知道本身,就是一种诅咒。它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起源,力量的终极来源,以及这套规则被创造出来的真正原因。我一旦开口,或许下一秒,我们所有人,连同与我们有关的一切,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顿了顿,用更轻、却更清晰的声音,留下了最后一句似是而非、却重逾千斤的话:“我只能说……相信你们现在所感受到的‘真实’,但也永远不要停止对‘为何如此’的追问。有些墙,不是用来撞破的,而是用来提醒你,边界之外,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星空。但首先,你得活下去,变得足够强,强到有资格……去看一眼。”
饭局到此,已无法再继续。所有的菜肴都已冰冷,酒也失去了味道。
许久,流衍才仿佛从冰冷的深渊中挣扎出一口气,他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偏执或脆弱,而是一种沉淀了太多痛苦后的、近乎麻木的清醒。他声音沙哑,但条理清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同样困扰他许久的疑点。
“还有……之前的山魈案。”他顿了顿,看向天蕴,“我追查的时候,发现很多线索……不像是偶然。那些被篡改的官制驭兽环,流入的渠道,黑市匠师的接单规律……背后好像有一张网,甚至感觉……是有人在默许,或者至少是利用了这套漏洞。但每当我想深挖,就会被各种‘意外’卡住,线索中断,权限不足。”
他看向云实和纸鸢:“温言当时也说,上报后被‘古法传承纠纷’的理由搁置了。这理由太敷衍。我一直怀疑,这案子背后,牵扯的可能不只是某个贪官小吏。”
天蕴闻言,眉头紧蹙,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梳理纷乱的思绪。她沉吟片刻,郑重道:“山魈案……我记下了。宗门卷宗里对此案的记录确实语焉不详,归档级别很高。我之前精力都在稳定内部,还没来得及细查。既然你提了,又牵扯到云实和温言……”她看向流衍,眼神坚定,“我会想办法去查。以我现在的身份,调阅一些加密卷宗,或者从其他渠道打听,总比你当初一个人暗中调查要方便些。但此事同样敏感,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也不能保证速度。但,我承诺,能查的,我一定尽力。”
云实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共同承担的责任感:“天蕴师姐,我这边如果之后在温言那里,或者在其他地方,发现任何和山魈案、或者类似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也会想办法……不,是请予或者用安全的方式,告诉你们。”
他特意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强调信息的共享和谨慎。
流衍点了点头,补充道:“不只是山魈案。我当时在周边几个州府暗中查访,发现零星还有几起‘官制法器非正常损毁或失灵’的事件,上报后都草草了结,理由五花八门。我感觉……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局部地侵蚀这些官制器物的可靠性。”
云实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温言跟我提过一嘴,说山魈案后来定性为腐败案,那个始作俑者小吏想巴结上官,但好像……类似的、涉及官制法器出问题的腐败案,那段时间处理了好几起?受害者……或者说背后被揪出来的主谋,好像都指向同一人?就是那种有点小权、想走捷径、但又接触不到核心技术的边缘人物?”
天蕴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没错。根据我这边能看到的不完全通报,那段时间,由四明宗牵头,联合四宗确实集中处理了一批类似的腐败案。表面看,是整顿吏治,清除蠹虫。但若按你们所说,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官制法器被篡改或失效的影子,且都拿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顶罪……”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针对官制法器公信力的、隐蔽的测试或破坏,而真正的黑手藏在深处,用反腐的外衣擦去了痕迹。
这个话题让气氛再次变得凝重。纸鸢见状,拿起公筷,给每人碟子里都夹了些还没完全凉透的点心,语气轻快了些,试图打破压抑:“好了好了,这些打打杀杀、阴谋诡计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天蕴既然答应去查,咱们就耐心等消息。来说点开心的事,想想以后!”
她笑盈盈地看向云实:“云实,你之前不是说,等处理完京城那边的事,就回来吗?回来之后,总不能闲着吧?我可是把你那手织理技术当成潜力股了!怎么样,回来之后,先来我纸云坊挂个名?不让你干粗活,就帮我看看一些特殊的布料处理和定制订单,顺便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怎么把你那些奇思妙想,变成能安稳落地的生意。工钱好说,最重要的是,有个正经由头落脚,我也好名正言顺地罩着你。”
云实感激地看了纸鸢一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纸鸢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其实有个想法。”他看了一眼身旁静静听着的流衍,鼓起勇气道,“等师兄伤势稳定些,京城的事也了了……我想,在天衡宗附近,找个安静偏僻点的地方,自己盖个小房子。不用大,能住就行。最好……能离师兄疗养的地方近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意思很清楚,他想和流衍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受打扰的落脚处。
流衍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垂着眼睫,没有看云实,但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握着茶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
纸鸢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神在云实和流衍之间打了个转,带着了然和促狭:“哦——想自己筑个窝啊?行啊,有想法!挺好!”她爽快地说,“不过盖房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得找地皮,办手续。虽然天蕴在这儿,有些手续能简则简,但总得时间。这样,你们从京城回来之后,先别急着风餐露宿找地方。我在天衡宗山门外围的镇上,有一处小院子,原本是囤货用的,还算清净,家具也齐全。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那儿。离天衡宗近,天蕴照应方便,我来看你们也顺路。等你们安定下来,慢慢找地方、盖房子,怎么样?那院子就当我借给你们暂住的,不收钱!”
这个提议实在周到。云实眼睛一亮,看向流衍。流衍这才抬起眼,对上云实询问的目光,又看看纸鸢真诚的笑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纸鸢姑娘。叨扰了。”
天蕴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安排最好。我原本也在想,若让你们直接回宗门安排的客舍,人多眼杂,流衍的情况不便暴露。纸鸢的院子独立安静,再合适不过。”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的叮嘱,“不过,你们住下后,尽量深居简出。流衍需要静养,云实你……也算是个‘敏感人物’。日常用度,我会安排可靠的外门弟子秘密送去。若有急事,用我们约定的方式联系。记住,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盯着我的眼睛很多。宗门之间的关系……眼下有些微妙,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里暗流不少。我虽为掌门,也不能公然徇私,给人留下把柄。你们行事,务必谨慎再谨慎。”
“明白。” “知道了,师姐。” 云实和流衍同时应道。
予在一旁听着,终于忍不住插嘴,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下好了,住的地方有了,靠山也有了,未来发财的路子也有了,连家属都安排好了。看来我这趟跑腿不亏,以后是不是也能跟着云实小哥混个技术顾问啥的?”
他这话冲淡了最后一丝凝重,纸鸢笑骂他没正经,天蕴也无奈摇头。云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流衍则干脆别过脸去,只当没听见。
又闲聊了几句日后的大致安排,确认了各种联络细节和备用方案,桌上的茶点也终于消耗殆尽。窗外,夜色已深,街上更夫敲梆的声音隐约传来。
“时候不早了。”天蕴站起身,“今日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路上小心。记住我说的话——今日所言,彼此心照,切莫再提。日后,凡事多思量,安全第一。”
纸鸢也起身结账,并熟练地跟掌柜寒暄了几句,掩饰了这次长谈的真正目的。五人分批悄然离开了悦来居,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
温府后巷的青砖墙高耸而沉默,投下长长一片荫凉。云实没走正门,绕到惯常出入的侧边小角门,门虚掩着,像是知道他会来。推门进去,是那片熟悉的竹林小径,碎石路上落了薄薄一层竹叶,踩上去沙沙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午后阳光被竹叶筛得细碎,在他身上、地上晃动着光斑。
他手指蜷了蜷,触到袖袋里一个硬硬的、边缘有些毛糙的小小突起——是温言给他的那个锦囊。布料不算顶好,但针脚细密得惊人,是温言自己缝的。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就在前面,藤萝的叶子有些蔫了,无精打采地垂挂着。他站住脚,没立刻进去。
工坊的门开着半扇。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剪刀搁在案上的脆响。是温言。他总是在这里,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处理些不紧要的文书,更多时候只是坐着,看他留下的那些半成品,或者摆弄那些丝线。云实知道,温言说这里清静,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他的气味,有他留下的痕迹。
他吸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地压进肺里,带着竹叶的微腥和泥土的潮意。抬脚,迈过门槛。
温言背对着门,站在那张宽大的榉木案前,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云实之前染坏了的月白色绸子,指尖正沿着上面一团晕开的不甚均匀的靛蓝痕迹轻轻摩挲。他穿着家常的素色直裰,头发只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落在颈边。午后的光从侧面的高窗斜斜照进来,给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连袖口衣褶的阴影都显得格外温柔。他听到脚步声,没立刻回头,只是那摩挲着布料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回来了?”
云实没应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温言个人总是这样,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先给你倒杯茶,问问你路上累不累。
温言终于转过身。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云实一番,目光像是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掠过他略显疲惫的眼角,抿紧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空荡荡的双手。
“瘦了点。”温言他放下手里的绸子,朝云实走过来,步履从容,“外头奔波,到底辛苦。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我让人去接你,也免得你一路劳顿。”
云实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避开了那只手。动作很小,但温言的手悬在了半空,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又缓缓收回,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空气凝滞了一瞬。工坊里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比刚才更响了一些。
温言收回手,背到身后,指尖在袖子里轻轻捻了捻。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怎么了?”他问,声音放得更轻,“路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还是流衍那边,情况不太好?”
云实抬起眼,终于对上了温言的视线。
“温言,”云实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稳下来,“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温言眉梢微微一动,转身走到案几另一侧,提起小火炉上咕嘟着的铜壶,注入早已备好茶叶的盖碗。热水冲下去,茶香立刻氤氲开来,是云实以前说过喜欢的某种山间野茶的气息,清苦里带着回甘。他动作流畅,不急不缓地洗茶、冲泡,将那橙黄透亮的茶汤倒入一只素白瓷杯,推到云实面前,“先喝口茶,定定神。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熟悉的茶香,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一切都是温言式的、周到得让人无处着力的体贴。往常云实会觉得熨帖,此刻却只觉得那茶香像一层无形的丝网,裹缠上来。
他没去碰那杯茶。
“我这次出去,想清楚了一些事。”云实说,目光落在茶杯上方袅袅升起的热气上,看着它们扭曲、消散,“关于我,关于……我们。”
“我们?”温言自己也端起了杯子,却没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发出极细微的瓷器碰撞声。他抬起眼,看向云实,眼神深邃,“我们怎么了?”
“我觉得……”云实吸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提上来,带着铁锈的味道,“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待在温府了。”
撇着浮沫的手指停住了。温言看着云实,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全然的专注。
“不能再这样待在温府?”他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像是要仔细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哪样?云实,你说清楚点。是府里谁给你委屈受了?还是住得不舒心?竹溪院太僻静了?你要是嫌闷,我们可以换一处,离我书房近些的疏影院就很好,敞亮,也热闹点。或者,你想出去走走?京郊有几处庄子,景致不错,也清净,你可以去住段时间,散散心……”
“不是这些。不是院子,也不是委屈。是我自己……我不能再这样,被你……被温府,这样护着了。”
温言放下了茶杯,杯底碰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更认真、也更带有压迫感的倾听姿态。
“护着?”他微微偏头,像是真的不解,“云实,我护着你,不好吗?外面是什么光景,你比我清楚。天衡宗的缉令悬在那里,像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刀。朝廷里,研备司那些人看似客气,背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身上的织理手艺,想挖出点别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藏在暗处、对苏妄留下来的任何线索都感兴趣的魑魅魍魉。你告诉我,不护着你,难道放你出去,让他们把你生吞活剥了?”
“我知道危险。”云实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离开这里,我可能……可能活不了多久。这些我都知道,温言。可是……”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某种激烈冲突的情感,“可是你知道吗?待在这里,每天活在你给我划好的圈子里,活在你为我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风雨之外,我有时候觉得……觉得自己像个废人。不,不是废人,是……是你养在精致笼子里的雀儿。你给了我最好的食水,最漂亮的笼子,把我保护得好好的,让我可以安心地梳理羽毛,唱你想听的调子。可这笼子再舒服,它也是笼子。”
他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显得有些刺耳。
温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露出一种近乎悲哀的恍然,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悟。他等云实说完,喘着气停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稳定。
“所以,你是觉得我困住你了。”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觉得我给你的安稳,是牢笼。觉得我为你挡掉的那些明枪暗箭,是折了你的翅膀。云实,你看着我。”
云实看着他。
“你告诉我,”温言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会在哪里?青石镇的布料铺子?或许早就被那些寻衅的修士拆了。白石坳?靠着你那些坳子布,在官府的盘查和同行的觊觎下挣扎求存,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还是说,跟着流衍,东躲西藏,像阴沟里的老鼠,连晒个太阳都要提心吊胆?”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痛心,“那不是飞,云实。那是坠落,是自毁。你想要的自由,如果是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自由,那我告诉你,那不是自由,是愚蠢。”
“是苦是甜……我都认了,不过一死罢了。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奇巧玩意儿?还是……男宠?”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艰难,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尖锐的怀疑。他看见温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被刺痛的神情。
“理由?”温言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最终形成一个有些苦涩的弧度。
“云实,你觉得我对你好,费尽心思把你留在身边,护着你,替你筹谋,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云实面前。距离很近,云实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那下面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不解,有压抑的怒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云实看不懂的东西。
“我若只是想利用你的织理,方法有很多。”温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贴着耳廓擦过的风,“我可以把你交给研备司,让他们把你当个稀罕物件供起来研究,既能得朝廷赏识,又能彻底掌控你。我可以把你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像对待一件真正的工具,只在你需要干活的时候才让你出来。我甚至可以……”他顿了顿,眼神暗了暗,“用更直接的手段,让你听话。云实,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云实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他知道温言做得到。温言从来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润无害。
“可我没有。”温言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重了起来,带着某种宣泄般的力度,“我让你住最好的院子,给你最安静的环境,让你做你想做的一切。我把你介绍给父亲,让府里上下叫你少爷。我甚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泄出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沙哑,“我甚至想过,等时机再成熟些,风头过去,就正式把你写进温家的族谱,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让你可以挺直腰杆,站在任何人面前。这些,在你眼里,只是困住你的笼子?”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云实被他话语里那股沉甸甸的重量和压抑的情感逼得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温言的气息笼罩着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惶然和无措,还有底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某种东西。
“我不是……”云实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发紧,声音微弱,“我没有说你对我不好的意思……温言,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真的知道……可是它让我难受,它让我觉得自己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它让我觉得,我活着的每一口气,都是你施舍的!我做的每一点事情,都要先想想,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会不会辜负你的安排!我就像……就像一根藤,只能缠着你这棵树才能活,离了你,我就得枯死……”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眼眶里的水汽再也蓄不住,滚落下来,烫得脸颊生疼。他讨厌这样哭,显得软弱,显得无理取闹。
温言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眼中的怒意和凌厉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情绪里有心疼,有不舍,有深深的不赞同,还有一种“果然还是个孩子”的无奈。他伸出手,这次没有拂拭草屑,而是用指腹,极轻、极缓地擦去云实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和他刚才那番带着压迫感的话语截然不同。
“傻话。”他低声说,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叹息,“谁说你是藤了?你若是藤,我温言这棵树,也太没眼光了些。”他指尖温热,触碰过的地方却像留下了细微的电流,“云实,你不是附庸,从来都不是。你是我……放在心上的人。正因为把你放在心上,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撞南墙,看着你去走那条注定头破血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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