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蛮横冲撞带来的剧痛和强行破阵的反噬,在云实跃出温府高墙、没入京城市井混杂气息的瞬间,并未有丝毫减轻,反而像迟来的浪潮,更凶猛地拍打上来。他喉头腥甜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在陌生巷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不敢走大路,不敢停留,甚至不敢调动太多灵力来缓解伤痛或加速,那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像一头受了重伤、本能寻求最隐蔽处舔舐伤口的野兽,凭着对混乱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朝着京城最鱼龙混杂、气息也最污浊混乱的南城边缘地带挪去。

最终力竭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处早已荒废、半塌的土地庙残垣后面。断壁挡住了大部分风寒,地上是潮湿的腐叶和碎瓦。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咳了几声,终于没忍住,呕出一口淤黑的、带着脏腑碎片似的血块。吐出来后,胸口那火烧火燎的窒闷感稍减,但全身经脉依旧像被滚油浇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苏妄那股暴烈的力量在完成破阵的使命后,并未完全平息,仍在丹田和经脉里不安分地窜动,带来一阵阵灼热和眩晕。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从温府厨房顺手摸的面饼,当时只是下意识备着,没想到真用上了。他就着瓦罐里不知积了多久、泛着绿沫的雨水,艰难地吞咽。冰冷的饼渣和污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另一种不适,却也暂时压下了饥饿和干渴。

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需要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继续移动,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暂时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紧绷的神经。极度的消耗后,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该爬到那棵歪脖子老树上去……地上,太不安全了。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他。

土地庙的断墙抵着后背,冰冷坚硬。云实在混沌的痛楚和疲惫中沉下去,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昏黑。

梦的开头,与他白日的经历诡异地重合。他又站在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外,指尖下意识摸索袖袋里那个锦囊粗糙的边缘,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藤萝的叶子碧油油的,垂挂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走进去,工坊里,温言背对着他,指尖抚过那块染坏了的月白绸子。

一切细节都在复刻,直到温言转过身。

梦里的温言,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回来了?”

梦中的云实僵了一下,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如同冰水,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身上穿的,是一套剪裁接线明显不同的衣服。

对话的走向开始与记忆偏离。同样交出那本心血总结的册子,同样说着“是不是可以不欠了,真正聊聊感受”。但温言的回应,少了些迂回的劝哄,多了几分直截了当的、近乎规划蓝图的笃定。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梦中的温言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封面上点了点,仿佛那不是心血结晶,而是一份值得嘉许的嫁妆清单。

“总是担心亏欠,总想着两清。其实何必?”他抬起眼,目光像柔韧的丝线,将云实缠绕,“我们之间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自然也就是我的。我的庇护,也就成了你应得的,再没什么欠不欠的说法。”

云实愕然,喉咙发紧:“……一家人?”

温言笑了,那笑容在梦境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对啊,明媒正娶,入我温氏门楣。聘书我已备好,”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色泽沉厚、以金线封缄的文书,轻轻放在那本织理册子旁边,对比鲜明,“仪式所需一应物事,三日内便可齐备。你只需安心待嫁。从此,温府便是你的归处,你的织理亦可作为闺中雅趣,或……助益家业的贤内之能。你父母弟妹,自有照拂,风光体面。这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契约,更妥当,更长久?”

温言明显就是在通知他。反抗在梦中变得更为激烈,也更为绝望。争吵,禁锢,冲突升级。最终爆发的搏杀却与之前的破阵不同,少了几分挣脱的决绝,多了几分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梦中的力量暴走,两人在狭小庭院里以命相搏,灵力撕扯,鲜血飞溅,将那些精致的盆栽、雅致的窗棂打得粉碎。最后双双重伤倒地,温言肩胛处血肉模糊,云实胸口剧痛,呕出的血染红了前襟。他们倒在瓦砾和血泊里,互相瞪着,眼中只剩下被彻底撕破脸皮后的恨意和冰冷,曾经或许有过的些许温情,早在这一地狼藉中碾得粉碎。

就在温言挣扎着,要用最后力气下令彻底禁锢他时——

云实猛地抽气,从噩梦深处被呛醒,心脏狂跳如濒死的兽。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肺叶火烧火燎,梦中的血腥味和窒息感似乎还萦绕在口鼻之间。天色是黎明前最沉的靛蓝,远处城郭轮廓模糊。他花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确认自己真的在树上,在逃亡中,而不是那个满地狼藉、被婚事逼到绝境的噩梦庭院。

冷汗湿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他慢慢坐起身,背靠着主干,梦中的细节一帧帧闪过,那份被“婚姻”这条看似更光明正大、实则枷锁更甚的路径所瞄准的恐怖,清晰得让他反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沾着污渍和树皮碎屑的男人的手。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劫后余生般浮现出来:幸好,此刻,此身,这套最名正言顺的捆绑程序,无法直接套用在他身上。温言即便权势滔天,也无法用“明媒正娶”的方式,将他不由分说地锁进后宅,变成某个附属的称谓。那场梦里的绝路,至少在此刻的现实规则下,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但自己这次暴力破局,是撕开了契约这条路径。但温言会罢休吗?梦中的场景虽然极端,却像一声尖锐的警报。当一种束缚失效,掌握资源的人,自然会寻找下一种。

天色渐亮,晨雾在废墟间流淌。云实小心地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四肢,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他从树枝间望向远方渐渐苏醒的京城轮廓,那里有温言的府邸,有无数双可能正在搜寻他的眼睛。

不能再停留了。

天光渐亮,南城边缘开始有了零星的动静。云实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临时的藏身点。温言的说辞再漂亮,暗中的搜寻网只会越收越紧。他需要联系外界,需要安排退路,更需要一个能暂时摆脱追捕、从长计议的落脚点。

他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随身玉片母片泛起鹅黄色的微光,一闪即逝。他将最紧迫的信息压缩进去:【温府已翻脸,我被追踪,急需安全线路离京。另,家中布料店或有风险,能否暂托?】没有过多解释,纸鸢是聪明人。

接着,他将一段更简洁、更不容置疑的意念烙印给小妹进去:【哥安,危机临,速关店铺,带爹娘离镇,暂避。后续再联。勿回传。】

响石只能单向传递,传递后便会碎裂。这断绝了妹妹立刻回复的可能,也最大程度避免了被反向追踪的风险。做完这件事,他指尖用力,那灰色石片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小撮粉末,从他指缝间洒落,混入地上的腐叶尘埃。

两封信送出,心中稍定,但焦虑未减。他不能完全指望纸鸢能立刻安排好一切,也不能确定妹妹能否果断执行。最稳妥的方式,是他必须亲自回去一趟,亲眼确认家人的安全,并亲自带他们离开。

他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的灵力波动靠近,这才从藏身处悄然挪出,如同阴影般融入逐渐苏醒的坊市边缘人流。他买了一套最普通不过的灰褐色短打衣裳换上,用一块旧头巾包住头发,脸上也刻意蹭了些灰土,尽量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体内的力量被他压制到最低,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行动力和对伤势的缓慢修复,行走间,就像一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修士或体格强健些的凡人。

离开京城的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温府的搜寻力量似乎更多集中在城内,尤其是南城这类混乱区域,对于出城的盘查虽有加强,但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或许温言也没料到,他重伤之下,不仅没在某个角落昏迷等死,反而有能力和决心立刻远遁。云实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混入一个前往京畿西面运送杂货的小商队,充当临时护卫,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离了京城地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才略微减轻。他谢绝了商队头领微薄的酬劳和继续同行的邀请,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山野密林。在这里,他终于可以稍稍放开一些对力量的限制,也必须为接下来的长途奔袭做好准备。

他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用粗布仔细裹缠的柴斧,将柴斧平举,心念微动,灵力自掌心吞吐。

柴斧并未如飞剑般发出锐鸣激射,而是沉稳地、近乎顺从地微微震颤着,悬浮在他身前尺许处的低空,稳定得令人心安。他抬脚踏上斧面,调整呼吸,更多灵力流转周身,与脚下柴斧那被唤醒的、熟悉的场完美衔接、共振。

“起。”

低喝一声,柴斧载着他,平稳而有力地离开了地面,起初稍有滞涩,但几乎瞬间便进入了流畅的状态,化作一道离地数丈、毫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影子,掠过林梢,朝着青石镇的方向加速飞去。苏妄赋予的那股本源力量,此刻反而成了他持续输出的深厚底气,只是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安抚其不安分的躁动,防止它干扰飞行所需的稳定灵力流。

途中,他曾两次短暂降落,在隐蔽处调息,并谨慎地通过沿途城镇的信鸽坊,以暗语给纸鸢追加了更明确的讯息,告知自己正在赶回青石镇,并约定了汇合地点。

当他远远望见青石镇那熟悉的、低矮的城墙轮廓时,已是次日傍晚。夕阳给小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炊烟袅袅,显得平静而祥和。但云实的心却揪紧了。他不敢直接飞入镇中,在镇外数里的一片小树林里降落,收起那根光泽已暗淡许多的木棍,再次换上那套灰扑扑的行头,徒步向镇北的家走去。

越靠近云锦记,他脚步越慢。店铺的门板……已经上了一大半。这个时辰,按理还未到打烊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加快脚步,从店铺侧后方熟悉的小巷绕到后院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院子里,父亲蹲在墙角,对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铜盆,盆里还有未燃尽的纸钱灰烬,随风打着旋。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件云实旧时穿的褂子,肩膀微微抽动。云舒站在他们面前,背影挺直,正用刻意压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声音说着什么。

“……爹,娘,听我的,必须走。铺子关张的由头我都想好了,就说……就说爹旧伤复发,需得去外地寻医问药……”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蹲着的云天青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门口那个逆着昏暗天光、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林秀顺着丈夫呆滞的目光转头,手里那件旧褂子滑落在地。她盯着门口,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

云舒察觉不对,猛地回身。

“哥?”这一声惊叫,她随即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声惊呼后续的情绪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眶却迅速红了。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纸钱的灰烬还在无知无觉地飘旋。

云实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他看着父亲呆滞空洞、仿佛见了鬼般的神情,看着母亲那混合着极致惊骇与一丝渺茫希冀、却不敢确认的眼神,看着妹妹强忍的激动和迅速环顾四周的警惕,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爹,娘……”云实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是我。我……没死。”

“没死”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秀堵塞的情感闸门。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又骤然松开的抽泣,反手死死攥住云实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想去摸他的脸,却又在半空停住,仿佛害怕一碰就碎了。“实儿?……是实儿?真的是……我的儿?”泪水决堤般涌出,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

云天青依旧僵在那里,目光从云实的脸,移到被妻子死死抓住的手,再移回他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活气,随即被巨大的困惑和后知后觉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取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干涩粗嘎:“你……你没……那、那之前……那些消息……”

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话里话外尽是他们接到的死讯。

“是假的。是为了脱身,不得已放出的假消息。”云实用力回握母亲的手,目光恳切地看着父亲,“爹,娘,儿子不孝,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为我伤心……是儿子的错。”

他这次才就着蹲姿,垂下头。

“起来!快起来!” 林秀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不是梦,用尽全力把他拉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泪眼婆娑地上下看着,摸摸胳膊,又摸摸肩膀,“是真的……是真的……老天爷啊……你可吓死娘了……你可……”

情绪太过激动,她又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云天青也终于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看着活生生的儿子,眼圈也红了,重重一巴掌拍在云实没被母亲抓住的另一边胳膊上,力道不轻,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怒和后怕:“混账小子!你、你怎么敢……怎么敢弄这种消息回来!你娘差点……差点就……”

他说不下去,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云舒这时才走过来,轻轻扶住母亲,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颤:“爹,娘,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哥既然回来了,还用了那种法子传信,说明危险是真的,而且迫在眉睫。”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重逢的激动。云天青和李氏这才想起云舒之前的劝说,想起那枚“响石”里不容置疑的警告。他们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喜悦迅速被担忧和恐惧取代。

“实儿,你到底……”云天青声音沉重。

“爹,娘,长话短说。”云实打断父亲,语速加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在京城惹了天大的麻烦,对方势力极大,可能会牵连到家里。铺子不能再开了,青石镇也不能再待。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云舒。云舒立刻会意,快速道:“东西我已经收拾好,店铺也挂了歇业的牌子,最紧要的订单纸鸢姐姐答应接手。现在只要爹娘点头,我们马上就能走。”

李氏紧紧抓着云实的手,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恐惧的泪:“走?走去哪儿啊?这房子,这铺子……”

“娘!”云实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房子铺子还是我们的,只是歇业。就算房子铺子真没了,只要人在,以后都能挣回来。人要是出了事,就什么都没了。儿子这次回来,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们平安离开。信我一次,好吗?”

他的眼神里有愧疚,有焦急,更有一种经历过生死险境后沉淀下来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决断力。云天青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早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庇护的孩子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决断。

“……走。”云天青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不再犹豫,“听实儿的。舒儿,去拿东西。”

“已经准备好了,爹。”云舒立刻转身进屋。

云实从怀中取出个自己改良后的储物袋,对父母简单解释:“用这个装,方便。”

当三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在袋口微光一闪后消失无踪时,云天青和李氏再次受到了冲击,但这次,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对儿子如今身处世界之陌生的茫然,以及一丝隐隐的、对修仙者手段的敬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妹妹,带路,走西边小路。”云实将储物袋仔细收好,目光扫过父母,“爹,娘,路上可能有些……特别,你们抓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别怕。”

夜色渐深,四人悄然离开“云锦记”,融入青石镇边缘的黑暗。云舒对镇外路径很熟,领着父母,跟着云实,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无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抵达了外围。

在这里,云实再次取出了斧头。在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将其平放在地,灵力注入,斧头缓缓变长变宽了几分,足够四人勉强挤坐。他先搀扶着浑身发软的父母坐上去,让云舒坐在中间扶住二老,自己则站在最后方,双手虚按在木棍尾端。

“爹,娘,妹妹,坐稳,抓紧彼此,千万不要松手。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怕,相信我。”云实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沉稳。

下一刻,雄浑却异常平稳的灵力自他掌心奔涌而出,注入木棍。灰蒙蒙的光泽再次亮起,将四人笼罩在一个略显薄弱却足够挡风的灵力护罩内。木棍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离地升起。

“啊!”林秀短促地惊叫一声,死死抓住身旁的云天青和云舒。云天青也是脸色发白,紧闭着嘴。云舒虽然也紧张地咬住了下唇,但眼神里更多是惊奇和对哥哥的信任。

“走!”

斧子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庞大、却也依旧不算醒目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夜空,朝着东南方向,朝着天衡宗所在的连绵群山飞去。

这一次,负载三人,对云实的灵力控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必须将灵力输出调节得极其平稳,护罩也要足够柔和,避免父母因高速和高度产生严重不适。同时,还要维持一定的速度,并时刻警惕下方的动静,避开可能有人烟或灵力聚集的区域。

夜空中星辰寥落,风很大。云实站在后方,如同最坚定的舵手,灵力源源不绝,却又举重若轻。苏妄的那股力量在深处涌动着,提供了近乎无穷的后劲,但也带来更大的掌控压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前方黑暗中的山峦轮廓。

父母起初的惊恐,在飞行逐渐平稳后,慢慢被一种超越认知的震撼所取代。他们紧紧靠在一起,透过略显透明的灵力护罩,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缩小了无数倍的山川河流、城镇灯火,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云舒则渐渐适应,甚至开始仔细观察哥哥操控飞行的方式,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

中途,云实再次选择了僻静山林降落休整。给父母喂了些水和干粮,自己也抓紧时间调息。如此飞行、休整、再飞行,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脚下已是熟悉的山峦。翠微山脉的支脉,栖霞镇就在山脚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而他们飞行的方向,则刻意偏离了镇子,朝着山脉更深处、人迹更罕至的一片原始森林降落。

最终,他们在一片被高大乔木和浓密藤蔓遮蔽的山谷边缘缓缓落地。木棍上的光泽几乎完全暗淡,云实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但他强撑着,搀扶腿脚发软的父母下来,云舒也赶紧帮忙。

此地幽深寂静,只有鸟鸣啾啾,溪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灵气和泥土的气息。远处,可以隐约望见天衡宗几座主峰缭绕的云雾,却又相隔甚远,避开了宗门日常活动的范围。

“暂时……就是这里了。”云实喘了口气,指着山谷深处一个背风、干燥,且有天然石檐遮蔽的地方,“我们先在那里安顿。等我恢复一下,我们就和纸鸢会和。”

云天青和李氏看着这完全陌生的荒野环境,再对比昨夜还在家中院落,恍如隔世,一时间相顾无言,疲惫和茫然涌上心头。云舒却已迅速行动起来,从云实递过来的储物袋中取出简易的铺盖、水囊和干粮,开始收拾那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云实走到一边,背靠着一棵古树坐下,闭目调息。带着三人长途御物飞行,尤其还要时刻维持稳定和隐匿,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但感受着家人就在身边暂时安全,那份沉甸甸的焦虑,总算放下了一半。

……

次日晌午过后,山路渐缓,前方隐约可见官道的痕迹,以及更远处升起的炊烟,似乎是一个不大的驿站或小村落。连夜的惊惶赶路,父母脸上已满是疲惫,林秀的脚更是磨出了水泡,走路一瘸一拐。云实心下不忍,便道:“前面似乎有个歇脚的地方,我们过去稍作休整,买些干粮清水,再打听一下确切路径。”

云天青沉默地点点头,林秀更是松了口气。云舒搀着母亲,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刚靠近那处简陋的、只有几间土房和一处茶棚的野店,还未等坐下,斜刺里便转出五六个人来。这些人衣着不算统一,但料子都算结实,式样偏向北地常见的窄袖绑腿,腰间挂着制式不一的铁尺、锁链或短棍,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公门胥吏与地方豪强打手之间的油滑与蛮横。为首的人目光在云实四人身上一扫,尤其在云实背后那用布缠着的柴斧和一家人风尘仆仆、神色惊惶的面上停留片刻,嘴角便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站住!”他一抬手,挡住了去路,“哪儿来的?路引呢?看你们形迹可疑,不像是寻常走亲访友的吧?”

云实心下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这些人未必是温言直接派来的,更像是地方上借着盘查之名、行敲诈勒索或替某些势力充当眼线的地头蛇。他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压根没有正经修为,但麻烦在于,一旦冲突起来,动静必然不小,很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刀剑无眼,极有可能波及身后毫无自保之力的父母和妹妹。

他上前半步,将家人隐隐挡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微微躬身:“几位差爷,小的是带着家里人去前面镇上探亲的,路上耽搁了,走得急了些。路引……路上不慎遗失了,您看能不能通融……”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手探入怀中,摸出几块碎银,这是他从京城出来时仅剩的一点盘缠。

那人瞥了眼他手中的银子,嗤笑一声,非但没有接,反而眼神更厉:“遗失?这么巧?我看你们分明是心里有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北边流窜过来的奸细,或是犯了事在逃的贼人!”

他身后的几人立刻散开半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按在了兵器上。

林秀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云天青的胳膊。云天青挺直了佝偻的背,想将妻女护得更严实些。云舒抿着唇,眼神快速扫视周围环境,寻找可能的退路或遮挡。

云实的眼神沉了下来。银子不行,说理不通,对方摆明了要找茬,或者真就是得了什么风声在此拦截。他丹田内那股力量开始缓缓流转,神识锁定了面前几人的动作和气息薄弱处。硬闯过去不难,但这几个地头蛇若临死反扑或大声呼喝,引来更多注意,后续就麻烦了。更关键是父母妹妹就在身后……

就在他计算着是先发制人迅速击倒为首两人打开缺口,还是尝试用更隐蔽的乱力干扰对方神智制造混乱时,一道青白色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如同撕破阴云的冷电,自众人侧方的树林边缘倏然亮起!

那剑光并不盛大耀眼,却快得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它并非直刺,而是灵巧至极地划出几道简洁而凌厉的弧线,精准地拍击在那几名汉子的手腕、膝弯或肩胛处。

“哎哟!”

“我的手!”

“什么东西?!”

几声短促的痛呼与惊呼几乎同时响起,伴随着铁尺锁链“叮当”落地的声音。那五六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又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东倒西歪地向后跌飞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尘土里,一时竟都爬不起来,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为首的摔得最重,捂着手腕,惊骇欲绝地看向剑光来处。

剑光收敛,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常服,青色底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沾着山野间的草屑与露水。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比云实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久未能安眠。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点燃的两簇火焰,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云实身上,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狂喜、后怕、焦灼、释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失而复得的脆弱。

是流衍。

云实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流衍却似乎根本没看地上那些呻吟的家伙,他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住,只看着云实。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后怕,混合着看到人安然无恙时瞬间崩塌的紧绷,以及压抑已久的担忧终于找到出口的震颤。下一刻,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猛地张开双臂,将还在发怔的云实狠狠拥入怀中。

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人骨头都揉碎的急切和……失而复得的恐惧。云实能清晰地感觉到流衍身体的紧绷和难以抑制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药草和山间清冽气息的味道,也能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狂乱节奏撞击着。

“云实……”流衍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紧绷过后骤然松开的战栗,“……你出来了。你真的……出来了。”

他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去温府的决定本身,只是反复地、近乎喃喃地确认着这个事实。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藏其下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后怕,怕的是那个“万一”,是云实踏入温府后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种他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的糟糕结果。这数十个时辰的等待与未知的煎熬,此刻才随着怀中真实的体温和心跳,化为沉重而滚烫的情绪洪流。

云实鼻尖一酸,他当然知道流衍在怕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提着心吊着胆走的那一遭。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流衍紧绷的后背,低声道:“嗯,出来了。没事了。”

但理智很快回笼。他记起身后还有目瞪口呆的父母和妹妹。

“流衍师兄……”云实稍微用力,想要提醒他当下的场合,声音也有些发干,“别这样……我家里人……还在呢。”

流衍骤然从激烈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身体一僵,手臂的力道倏地松开,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向后退了半步。他这才仿佛第一次看到云实身后,那对看起来饱经风霜、此刻正一脸惊疑不定看着他们的老夫妇,以及那个扶着母亲、眼神清澈中带着审视的少女。

流衍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外露的激烈情绪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礼数周全、气质清冷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形象。

他转向云天青和林秀,端正了神色,抱拳,深深一揖:“晚辈流衍,见过伯父、伯母。方才……方才晚辈一时情急,失礼了,惊吓到二位长辈,实在惭愧。”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平稳,只是仔细听,还能辨出一丝残余的紧绷。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他们记得流衍,是云实在天衡宗时那位颇为照顾他、看起来稳重又有些疏离的师兄。可刚才那一幕……那激动忘形、甚至带着怒气的拥抱,全然颠覆了之前的印象。但流衍此刻恭敬有礼的态度,又和记忆吻合了。

林秀先反应过来,忙道:“没、没事……流衍仙师快别多礼。”

云天青也咳嗽一声,抱拳还礼:“流衍仙师……多谢出手相助。”他看向地上那几个还在哎哟叫唤、却不敢再妄动的人,“这些人是……”

“不过是些借着由头生事的宵小,或是被人利用的眼线。”流衍的语气冷了下来,瞥了那些人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让地上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呻吟声都小了,“不必理会他们。此地不宜久留。” 他重新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关切掩去了方才的尴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可有稳妥的落脚处?”

云实摇头:“暂无确切去处,只想先寻个僻静地方安顿爹娘和妹妹。”

流衍闻言,立刻道:“纸鸢姑娘之前与我传讯时已有安排。她在天衡宗山门外围的栖霞镇附近,有一处闲置的小院子,本是纸云坊早年囤货所用,后来生意拓展便闲置了。她已收拾出来,家具物什还算齐全,位置也清净稳妥。若你们不嫌弃,可暂去那里安身。她知道你们可能要来,已将具体位置和开启院门的法子告知于我。”

云实看向父母,用眼神询问。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nmxs8.cc】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