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宗外围,天蕴安排的临时居所是一处僻静山谷里的独立小院,原本是给来访的低阶客卿或匠师暂住的,简朴但清净。予在陪云实回到附近后,忽然接到一道来自纸鸢的紧急传讯符。讯息很简短,只说天衡宗内似乎出了点意想不到的岔子,具体情况不明,但纸鸢此刻正和天蕴在一起应对,局面有些微妙,需要予立刻赶回天蕴身边,或许有些外间跑腿或联络的事需要他办。予有些犹豫,看向云实。
云实听说是天蕴和纸鸢那边的事,且涉及天衡宗内部,心知恐怕不简单。他如今身份尴尬,不便直接掺和,但予去帮忙是合适的。他便对予点点头:“你快去吧,天蕴师姐和纸鸢那边更需要人手。我这边自己小心就是。”
予见云实坚持,也不再耽搁,他便匆匆御剑,朝着天衡宗山门方向疾驰而去。
小院一下子彻底空了。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宗门钟鸣。
云实站在院子中央,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茫然感又弥漫上来。流衍失踪的线索断了,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像个无头苍蝇。接下来该干什么?继续像个幽魂一样在外围游荡?还是硬着头皮回天衡宗内,去面对那些或探究或冷漠的目光,继续以“匠师”身份等待可能永远等不到的线索?
他不知道。那种脚踩不到实地的虚浮感又回来了,甚至比在温府小院里时更甚。至少那时还有明确的目标和温言的庇护。现在呢?目标模糊不清,同伴离散,自己像个被遗忘的棋子,搁在这荒僻的角落里。
他走进简陋的屋舍,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睛盯着屋顶的椽子,脑子里各种念头乱糟糟地翻腾,最后又变成一片空白。
夜深了。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似睡非睡之际,院门外极其轻微地“嗒”了一声。像是松动的石子被衣角刮到,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蹭过了门板。
云实瞬间惊醒,屏住呼吸。门口确实有极其轻微的、不属于风声的窸窣。
他没有点灯,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地,体内灵力悄然流转。是谁?天蕴师姐有事派人来?还是……他不敢细想,轻轻挪到门边。
就在他准备侧耳细听时——
门扉被猛地从外推开一道缝,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抢入!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决绝。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汗湿、尘土和淡淡血腥气的气味,猛地捂向他的口鼻!
绑架!偷袭!
云实脑中警铃大作,恐惧与怒意瞬间炸开。他不及细想,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被捂住的口中发出闷吼,未被制住的左手肘部灌注灵力,狠狠向后顶向对方肋下!同时脚下发力,腰身一拧,试图挣脱钳制。
身后那人似乎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迅猛,闷哼一声,捂嘴的手松了一瞬。云实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右臂屈起,一记沉重的后肘击再次砸向对方胸腹!这一下结结实实,他感觉到身后躯体剧震,钳制他的力道骤然松懈。
云实趁机彻底挣脱,旋身,几乎在同时,灌注了乱力的拳头已挟着风声挥出,直取对方面门!这一拳毫无保留,是他在危机下爆发的全力。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皮肉碰撞的声音。黑影应声向后跌去,重重撞在门板上,又滑坐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呛咳和吸气声,仿佛连呼吸都被打断了。
云实急促喘息着,摆开戒备的姿势,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人影。直到这时,狂跳的心脏和飙升的肾上腺素才略微平复,让他有余力去辨认。
那人穿着深色的、沾满尘土和草叶的衣袍,料子似乎不差,但此刻皱巴巴、脏污不堪。头发散乱,遮住了脸。他捂着腹部,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颤抖,周身灵力波动极其混乱微弱,但……那轮廓,那咳嗽时下意识挺直却又因疼痛佝偻起的脊背线条……
云实心中的暴戾和警惕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冰冷预感。他上前一步,蹲下身,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伸手拨开了对方覆面的乱发。
月光透过门缝,照亮了一张苍白如纸、布满细汗和污迹的脸。嘴角有新渗出的血丝,眉头因剧痛紧锁,眼睫颤抖着,但那双正艰难抬起的眼睛……
即使染着痛楚、疲惫和深重的阴霾,即使境遇天差地别,云实也绝不会认错。
“……流衍师兄?” 他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云实半跪在地上,手还僵在半空,看着流衍那双盛满痛楚、惊疑和某种更深沉灼热情绪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师兄,是我,我是云实……”
“住口!”流衍猛地挥开他欲搀扶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又是一阵呛咳,血丝从指缝渗出,可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云实脸上,像是要烧穿他的皮肉看清内里。“你是什么东西?幻象?傀儡?还是哪个腌臜货色披了他的皮?”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淬着冰与火,“云实已经死了……我亲眼……不,我确认过……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师兄,你看看我……”云实心急如焚,试图靠近,却又怕刺激到他,“我没死,是温言救了我,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
“别用这张脸跟我说话!”流衍厉声打断,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伤势和情绪剧烈波动再次跌坐,只能仰着头,用那种近乎仇恨又掺杂无尽痛楚的目光切割着云实。
“你知道这张脸……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在他走之后……不,在他死之后,我才想明白,我才敢承认……我有多看重他,多……放不下他。”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温度:“可现在,你顶着这张脸,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你是在作践他,也是在凌迟我。拿走你的幻术!变回你本来恶心的样子!”
“师兄,这不是幻术!”云实又急又痛,他忽然抓住流衍的手,不顾对方的挣扎,用力按在自己脸颊上,“你摸摸看,是温的,是活的!”
流衍的手指触电般一颤,却没有立刻收回。他的目光死死锁住云实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的焦急、真诚、还有深埋的委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坚固的认知壁垒开始产生裂痕,带来更剧烈的恐慌。
“就算……就算你没死,”流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挣扎,“也可以伪造……我知道的事情,别人也可能探知……”
“那你知道苏妄对我做过什么吗?”云实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颤抖,眼神却锐利起来,“第一个知道的是纸鸢,第二个知道的,就是你,流衍师兄。我亲口告诉你的,你来找我,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当时……没法说得太清楚,但你懂了,你当时的眼神,我忘不了。这事,除了我、纸鸢,就只有你。苏妄自己不会说,纸鸢更不会到处讲。还有谁会知道?”
云实不等他缓过来,继续道,语气低缓却清晰:“还有,我给天蕴师姐补衣服。她练功服破了,我接了这活儿。你知道这件事,你知道我接了这活儿,知道我在做这个。这不是什么宗门事务,没人会特意记录一个杂役给内门师姐补了件衣服。”
流衍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抵在云实的脸颊边,微微发抖。
“最后,”云实的嗓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在宗门的时候,我一直卡住,死活突破不了。你问过我一次,不止一次。你问我,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但这件事,你留意到了。你留意到了一个最末流的修为停滞。这不是功法细节,不是修炼秘辛,这只是……你注意到了‘我’这个人,卡住了。”
他顿了顿,看着流衍眼中那层坚冰彻底崩碎,露出底下翻涌的、近乎狼狈的震动。
“这三件事,流衍师兄。苏妄的事,补衣服的事,我突破不了的事。每一件都微不足道,每一件都上不了台面,每一件都只有你知,我知。纸鸢或许知道第一件的一部分,天蕴师姐知道第二件的结果,但能把这三件事串起来,知道它们对我、对我们之间意味着什么的人……除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云实,还能有谁?”
流衍彻底僵住了。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怔怔地看着云实,眼底那片坚冰般的否认和愤怒,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脆弱的迷茫和……更汹涌的痛苦。这些事,太私密,太具体,太指向他们之间那些沉默的关注和未曾言明的交集。任何外部的探查、幻象的编织,都无法还原这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带着温度与重量的细节。
“你……你真的……”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确认对方就是真人的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死亡”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那个他以为已经失去、并因此被迫看清自己内心的人,此刻活生生地回来了。这意味着他那迟来的、浸满悔恨与痛苦的情感,失去了“悼亡”这层安全的距离,必须直面眼前这个真实的存在。
“我没死,师兄。”云实的声音也哑了,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敢再贸然靠近,只是深深地看着流衍,“我回来了。虽然……样子可能有点变,经历的事也一言难尽,但我真的是云实。”
流衍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良久,他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残余的气力:“他死了……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带着我那些没来得及、也没资格说出口的心思,一起死了。”
他睁开眼,看向云实,那目光依旧复杂难辨,却少了之前的凌厉恨意,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弃的平静:“你现在回来……叫我怎么面对这张脸?又叫我怎么……面对我自己?”
长久的沉默。
云实依然半跪着,看着他,声音干涩:“师兄,对不起。”
流衍闭着眼,没有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云实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以为……我死了,对所有人,包括对你,都是一种……了结和清净。”
他想起自己“死”前的种种,那些算计、不甘、挣扎,以及最后决定接受温言庇护时的如释重负和更深的不安。
“我没想过,会有人因为我的‘死’而……”
而怎样?而看清心意?而背负悔恨?云实说不下去。这对于自己来说,太过沉重,也太陌生了。
“不是你的错。”流衍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依旧闭着眼,“是我自己……太迟钝,也太自以为是。总觉得时间还长,总觉得有些事……不必急,或者,不该有。”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等你不见了,才知道有些东西,抓不住就是一辈子。”
流衍睁眼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寸寸移过,像是第一次真正地、努力地去重新认识这个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泥土气息、眼神里有不甘却更多是认命的杂役少年,也不是后来那个身怀诡异内丹、被师尊破例收下却格格不入的记名弟子。眼前的云实,轮廓更加瘦削锋利,皮肤被风霜磨砺得粗糙,那双总是低垂或闪躲的眼睛里,沉淀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
这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他心惊,也让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疼痛。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流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急切的探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温言救了你之后呢?你去了哪里?这身修为……”他的目光落在云实按在柴斧上的手,那手上还有新鲜的擦伤和旧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还有你体内的气息……你跟苏妄,还有联系?”
云实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怔了怔。他没想到流衍会如此直接,如此急切。但看着对方苍白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那层因为重逢尴尬和对方情感冲击而竖起的隔阂,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从何说起。
“温言……确实救了我。”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开始回溯那段并不久远却恍如隔世的经历,“在荒谷,我被三个训练有素的人袭击,腿断了。温言大人路过,出手解决了他们,给我治了伤,告诉我天衡宗发了缉令。他给了我一线求助的可能,然后离开了。我带着伤,躲到了北地一个叫白石坳的废弃村子。”
“在白石坳,我被村民收留。纸鸢和天蕴师姐后来找了过来。”云实继续道,提及纸鸢时,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天蕴师姐帮我稳住了伤势,然后因为宗门有事离开了。纸鸢留下来照顾我。”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几乎走投无路,伤重,被通缉,修为低微。我……想起了苏妄。”
“不是想找他帮忙,”云实似乎知道流衍在想什么,解释道,“是想起他曾经随口提过,最低级的储物袋,制作原理其实不复杂,关键在于用引导纹路把凡人散乱的生机聚焦,当成‘钥匙’。”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我是卖布料的,对材料、纹路天生敏感。当时濒临绝境,就……就试着用能找到的最廉价材料,疯狂试验,想做出凡人也能用的、哪怕是一次性的储物袋。”
“我失败了无数次,”云实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最后,居然真的成了。虽然粗糙,只能维持很短时间,空间也小得可怜,但确实能用。我把改良的织布方法和这粗浅的原理有限地教给了白石坳的村民,他们织出的坳子布质优价廉,很快打开了销路,村子也慢慢富起来。我用赚来的钱,买了最基础的修行资料,一边养伤,一边摸索自己体内的灵力。”
“就在我以为能暂时安稳下来的时候,坳子布引来了玄戈城镇北侯府的注意。”云实语气转沉,“为了不连累村子,纸鸢提出把生意明面接入她家的‘纸云坊’,由她出面周旋。她……很厉害,早就实际执掌了家业。她安排好一切,然后先离开了。”
“我离开了白石坳,决定往帝国中央走,觉得那里或许有机会弄清一些事情。路上为了躲避追捕和攒盘缠,接些零活,直到……再次遇到温言大人。”
流衍听到这里,插了一句:“他主动找上的你?”
“算是偶遇,也可能不是纯粹的巧合。”云实没有深究,“他知道我的处境,提出护送我去京城,并帮我打听‘洗白’的门路,作为交换,他想知道我掌握的信息,特别是关于苏妄的。他说……他对异数有兴趣。”云实复述了温言当时的话,“我同意了。路上,我们还遇到了荒村山魈案……”
他详细讲述了荒村的发现,被篡改的官制驭兽环,指向黑市“影市”和疤脸匠师的玉简,以及温言上报后却被以“古法传承纠纷”理由搁置的阻力。流衍听得面色越来越凝重,这与他自己追查的方向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更具体的线索。
“到了京城,温言大人把我安置在他府里,一个很安全也很封闭的小院。”云实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他开始运作,想把我定性为‘受害者’和‘特殊人才’,转为由他监管的‘协查人员’。但……阻力很大。上面并不是不信证据,而是……不能容忍我可能触及的、关于‘天劫骗局’的言论。体系本能地要清除这种‘不稳定因素’。”
“我在温府住了很久,安全,但修为停滞,感觉自己像棵离了水土的野草,在慢慢枯萎。”云实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温言深夜来找我,我们谈了一次。我告诉他我的感受,他说会想别的办法。也就在那时,苏妄……又出现了。”
“他看穿了我的困境,提出了一个……交易。”云实的声音变得艰涩,那些刻意遗忘的细节再次翻涌,“用‘陪宿一夜’,换取他部分‘序乱’修为的灌注,通过一种特制的高级人造内丹。他说这是‘投资’和‘观察’,想知道我这个‘变数’获得力量后会怎么选。他还说……体系怕的是‘不需要许可的通道’。”
“你答应了?”流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几乎能想象云实当时面临的绝望和诱惑。
“……嗯。”云实承认,没有回避,“我太想打破僵局了。那晚……很痛苦,不只是身体上。”
他省略了具体的细节,但流衍能从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晦暗的眼神中窥见一二。
“之后,我渡劫了,不是普通的雷火劫,是‘问心劫’。我在劫里……看到了很多,关于你,关于纸鸢,关于天蕴师姐,关于白石坳的村民,也关于……苏妄。渡劫后,异丹和外来内丹融合得更稳,我算是正式踏入了锚定期,心境也变了。”
“之后,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想给温言做件衣服。”云实的话题忽然一转,流衍有些意外,但没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一开始做不好,总想什么才配得上他。后来……想起假死计划里用过的那具尸体,心里很难受。为了转移心思,也好像是为了补偿什么,我开始自学医理经络,然后……灵光一闪,想给他做一件融合了多功能引导纹路的法衣。”
他的描述变得细致起来,讲到如何结合储物袋原理、经络知识、自身对“力”的引导理解,用半年时间,耗尽心血和积蓄,以极致刺绣工艺在内衬绣出复杂阵列,实现了灵力梳理、心神宁定、微量储能、危机感知与偏转防御等多重功效,外观却仅似一件优雅常服。
“温言收到衣服时……很震撼。”云实说到这里,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彩,“他说要带我回家,留在身边。后来,在回京路上,我们遇到了纸鸢和予,四人一起同行了一段,那段时间……很开心。”
“再后来,就是温言想正式收养我入温家族谱,带我接触朝廷‘研备司’,想为我的‘织理’技艺正名。”云实语气又沉了下去,“但我感觉……他待我,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严格管教、但又忍不住纵容几分的晚辈。”
云实说完这个比喻,自己也觉得难堪,下意识地垂下了视线。
流衍心中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更晦暗情绪的疑虑,骤然尖锐起来。云实的描述太含糊,太……避重就轻。经历过苏妄那种交易,云实对某些界限的认知或许早已模糊,而他面对温言那种复杂的依赖和感激,更容易混淆。
“云实。”流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甚至隐隐发颤,他目光灼灼,像是要烧穿云实试图维持的体面,“看着我。”
云实心头一紧,被迫抬起眼,对上流衍那双此刻翻涌着激烈情绪的眼睛——那里面的冷静自持早已碎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焦灼,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
“他碰过你吗?”流衍问得直白而尖锐,每个字都像冰锥,“像苏妄对你做过的那种?或者……别的亲近?”
“……有。”云实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砸在流衍耳中。
“哪种有?”流衍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厉害,“是苏妄那种?还是……”
“不是苏妄那种。”云实打断他,抬起脸,尽管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清晰了一些,“他……没强迫。是我……我自己也没拒绝清楚。”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难启齿的部分,“在他府里的时候,有一次……他喝多了,我扶他休息。后来……就发生了。就那么一次。”
他说得很简单,没有细节,但足够明确。
“他喜欢你,是不是?他的庇护和规划……是因为他喜欢你?对你……有那种心思?”
云实有点被流衍此刻的模样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流衍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悲愤交织的气场所慑,动弹不得。
“我……我不知道……”云实慌乱地摇头,但流衍的眼神死死锁着他,逼得他无处可逃。最终,他崩溃般低喊出来,带着哭腔,“是!我能感觉到!他是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我能感觉到那种……不一样!可是师兄,我……”
“那你呢?!”流衍打断他,猛地向前倾身,几乎要抓住他的肩膀,却又在触及前硬生生停住,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你呢,云实?!你喜欢他吗?你对那个温言,那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把你当藏品一样庇护规划的男人……你动心了吗?!”
云实彻底僵住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他看着流衍近在咫尺的、因为痛苦和某种绝望的期待而扭曲的脸,那些被刻意忽略、压抑的情感再也无法隐藏。
“我……我不知道那是喜欢,还是依赖,还是害怕……”他语无伦次,眼泪流得更凶,“他对我那么好,那么……重要。没有他,我可能真的就完了。我感激他,我也……我也贪恋那份好。看到他累,我会担心;他夸我做的衣服,我会高兴得整晚睡不着;他说我是‘不同’的,我……我心里会乱跳……可是,可是当他真的想把我变成‘温家云实’,想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好,让我按他的路走的时候,我又觉得好害怕,好窒息……就像……就像要被什么东西吞掉一样……”
他哭得喘不上气,像个迷路的孩子,将内心最深处的混乱、卑微的眷恋和巨大的恐惧,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我喜欢他对我好……可我又怕他的好……我配不上,我也还不起……我更怕……怕自己最后连恨谁、怨谁、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了……师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流衍看着哭得浑身发抖、脆弱不堪的云实,听着他那些混乱却无比真实的剖白,心中那团灼烧的怒火和尖锐的嫉妒,忽然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凉所覆盖。
在他缺席的、以为云实已经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另一个人,以一种他无法比拟的方式,深刻地介入了云实的生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缓缓松开了紧绷的身体,向后靠去,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激烈的情绪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他抬起手,似乎想替云实擦掉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流衍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闭上了眼睛,“我不该……这样逼你。”他像是在对云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屋内只剩下云实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流衍沉重而痛苦的呼吸。
过了许久,云实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眼睛又红又肿,不敢再看流衍。
流衍依旧闭着眼,声音平静了一些,却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自嘲:“所以,你现在……是温言的人了?”
云实身体一颤,没有立刻摇头。他沉默了几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然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低声道:“按名分……算他认下的义弟。按发生过的事……也算有过肌肤之亲的恋人。”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像是在亲手揭开自己的疮疤,“我喜欢他……或者说,喜欢过他给的安稳,贪恋过那份毫无道理的庇护和看重。这点,我承认。”
流衍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睁眼,只是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带着苦涩。
“但是,”云实的语气忽然急促起来,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挣扎,“师兄,我真的受不了了!那种感觉……不是他对我不够好,恰恰是他对我太好,好到要把我以后的路、甚至连我该是谁都规划得明明白白!我喘不过气!我想跑!从他想把我写进温家族谱那天起,我就想跑了!”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决绝:“我喜欢他,可我也怕他!怕最后连‘云实’这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叫‘云实’的、符合他一切期望的傀儡!所以我才拼命想出来,想找你,想弄清楚一些事……好像只有抓着这些,我才记得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
流衍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盛着深不见底的痛楚、一丝疯狂的希冀,以及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不再掩饰,也不再迂回,直直地看向云实,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如千钧。
“那我呢?”
云实怔住了。
“你喜欢我吗?”流衍问,目光灼灼,不容闪避,“不是对师兄的敬重,不是对恩人的感激。是男人对男人,是云实对流衍。你……想过我吗?你想让我回来吗?回到你身边?”
这些问题如同惊涛骇浪,将云实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心却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喜欢流衍吗?那个总是温和守礼、却会在细微处给予他关照的师兄?那个因为他而被牵连、失踪、如今遍体鳞伤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那些混杂着愧疚、依赖、心疼和某种他一直不敢深究的隐秘悸动……
“我……我不知道。”云实的声音破碎了,眼神慌乱,“师兄,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哪种喜欢……但我绝对没有不在乎你……”他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想你回来……流衍师兄,我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想你回来!想到……有时候夜里觉得,如果你能回来,让我用什么换都行……”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混乱也最真实的答案。
流衍缓缓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可以。”
云实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我可以回来。”流衍重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是,只有一点——”
他盯着云实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也脆弱如琉璃:
“你不能继续和温言在一起了。不是名义上,是实质上。你要断干净。你要选择我。”
云实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非此即彼的抉择,像一道悬崖横在面前。
“我……”云实嘴唇颤抖,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崩溃,“师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你先留下来,把伤养好……我们……我们再慢慢……”
“我没有慢慢的时间了。”流衍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我的心魔,我的伤,我如今的处境……都不允许我再等,再猜,再看你犹豫。”
他闭上眼,又睁开,给出了一个期限,一个不容讨价还价的底线:“我最多就三个月。”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更重:“三个月后,如果你选他,或者依旧无法决定……我会离开。彻底离开。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让你为难。”
“好。”
云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者说,在流衍那句“彻底离开”带来的巨大恐慌下,他根本来不及犹豫。他用力点头,声音还带着未褪的哽咽:“你先疗伤,师兄。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流衍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疗伤需要绝对安静和专注的环境。云实小心地将几乎脱力的流衍从冰冷的地面搀扶起来,半抱半扶着,挪到屋内那张虽然简陋却铺着厚实草褥的木床上。流衍的身体很轻,靠在云实怀里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袍下骨头的硌人感和因虚弱而产生的细微颤抖。云实的心又揪紧了一下。
他将流衍安置在床铺内侧,让他盘膝坐好,背靠墙壁支撑。自己则脱掉外袍和鞋子,也上了床,在流衍对面盘膝坐下。狭小的床铺让两人的膝盖几乎相抵,气息相闻。
“师兄,放松心神,跟着我的引导。”云实低声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闭上了眼睛。他必须专注,流衍的伤势耽误不起。
流衍也闭上了眼,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和灵台防线,将自己枯竭混乱的灵力场,向云实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云实再次运转体内那枚融合了“乱”灵根与苏妄力量的异丹。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也更加耐心。指尖凝聚的灵力缓缓探入流衍的气海。
如同最精密的织工修复最脆弱的锦缎,云实全神贯注,引导着这股力量在流衍干涸受损的经脉中缓慢穿行。他避开那些心魔反噬和异种盘踞的节点,先一点点疏通还能贯通的细微支脉,如同为干涸的土地引入细细的溪流。同时,他调动外壳灵力,尝试为流衍那近乎枯竭的灵力本源,注入一丝微弱的生机。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和灵力。云实很快额角见汗,脸色再次变得苍白,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能感觉到流衍体内那死寂的灵力,在极其微弱地回应着他的引导,开始艰难地、一点一滴地重新汇聚、流转。这是个好迹象。
流衍则完全沉浸在内视和配合之中。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云实那股力量的“入侵”,它不像宗门正统疗伤法门那般中正平和、带着寒冽的秩序感,反而有些……“野”。它不遵循既定路线,而是敏锐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通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修复欲和一种奇异的、安抚混乱的韵律。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从浓黑转为深蓝,又渐渐透出鱼肚白。晨光熹微,鸟鸣渐起。
云实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觉得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体内的灵力也接近告罄。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终于感觉到流衍体内那最主要的几条经脉被勉强疏通,一缕虽然微弱却稳定了不少的灵力,开始自行缓缓运转,虽然依旧无法驱动术法,但至少稳住了根基,心魔反噬的躁动也被暂时压制下去不少。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手指颤抖着收回,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向前软倒。
对面的流衍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灰败的死气已然消散,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他眼疾手快,在云实倒下之前,伸出手臂,堪堪扶住了他倾倒的上身。
云实额头抵在流衍没受伤的那侧肩窝,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够了……先到这里……”流衍低声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些中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令人绝望的枯竭和混乱被暂时遏制住了,虽然距离恢复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继续恶化,甚至有了一丝微弱的向好趋势。这已是远超预期的结果。
他自己也疲惫不堪,心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扶着云实,两人维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谁也没有力气动弹,就这么静静靠着。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在简陋的床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微尘,还有两人身上散发的、汗水混合着药味和尘土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流衍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云实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他竟然就这么累得睡着了。而他自己,重伤初稳,心神耗费巨大,在这难得的、暂时安全的宁静中,浓重的疲惫也终于彻底吞噬了意识。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云实能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也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向后靠在墙壁上。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他也在这片安静的晨光里,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两人就这般,在狭小的木床上,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一个倚着墙壁,相抵的膝盖尚未分开,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重逢、激烈的对峙、沉重的抉择和耗尽心力的疗伤之后,终于不堪重负地睡去。阳光缓缓移动,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定格在这间荒僻小院寂静的正午时光里。
……
流衍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伤,不是追查山魈案时,被遗迹陷阱所伤。”
他避开云实那双过于清澈、总能轻易搅动他心绪的眼眸,流衍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正午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简陋庭院,思绪却沉入了那段他不愿回忆、却在此刻不得不剖开的过往。
那时,云实的死讯已经辗转传来许久。起初是不信,多方查证后,却只剩冰冷的、指向尸骨无存的碎片信息。天衡宗的缉令未曾撤销,但追捕的力度似乎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最终变成卷宗里一桩悬而未决的旧案。宗门内,霁雪仙尊飞升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天蕴接掌权柄,百事待兴,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原本呼声颇高、却因修为停滞而失格的自己身上。压力无处不在,而心底那块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变得空洞荒芜的地方,日夜啃噬着他所剩不多的平静。
他让自己沉浸在公务和调查里,近乎自虐般地追查着山魈案的每一条线索。荒村的账册、玉简、被篡改的驭兽环……越是深入,越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那些被注入法器、引发失控的异种力量,属性诡异,手法精专,绝非寻常散修或黑市匠师能为。所有的蛛丝马迹,经过无数次推演和排除,最终都隐隐指向一个地方——大自在天,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苏妄。
并非直接证据,更多是一种基于对序乱之道和那人力量的了解而产生的直觉。苏妄有技术,有能力,更有漠视一切规则、行事只凭兴致的性情。那些流出的、被恶意使用的技术,或许并非他亲自授意散布,但很难说与他完全无关。流衍需要答案,不仅是为了案子,似乎也是为了给内心某种无处宣泄的、混合着愤怒、无力与更深沉晦暗情绪的东西,找一个出口。
于是,他去了。没有告知天蕴,也未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踏入了大自在天势力影响边缘的荒芜区域。
那里的景象奇异而令人不适。大地呈现出非自然的龟裂与隆起,岩石扭曲成违背常理的姿态,色彩也显得浑浊暧昧,仿佛光与影、实与虚的界限在此地变得模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浮气躁,杂念丛生。寻常草木难以生存,只有一些颜色妖异、形态古怪的蕨类或地衣,在石缝间蔓延。
流衍收敛了全部气息,试图抵御外界混乱道韵的侵蚀,同时仔细感应着任何可能与苏妄相关的痕迹。他知道苏妄行踪诡秘,即便在大自在天范围内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凭运气和耐心守候。
他在一片由无数尖锐石笋构成的、如同凝固海浪般的石林边缘潜伏了数日。期间目睹了几起短暂的冲突,一些慕名而来或心怀叵测的修士,或是彼此争斗,或是被环境中天然的陷阱所伤,仓皇退走。苏妄始终未曾现身。
就在流衍准备换个区域探查时,他感应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品质极高的乱力波动,从那石林深处传来。那波动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他之前研究的、荒村驭兽环上残留的异种力量,有几分相似之处。
心中一凛,流衍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石林。石笋如刀,光影迷离,灵识在这里受到严重干扰,仿佛陷入粘稠的泥沼。他全神戒备,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
不知深入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竟有一小潭幽深的水,水面平静无波,颜色是诡异的墨蓝,倒映着周围扭曲的石影。而水潭边,一块相对平坦的黑色巨石上,一个人正背对着他,随意地坐着。
那人穿着一身刺目的红衣,浓郁到近乎暗沉的绯红在这片色调混乱扭曲的石林中,显得异常扎眼。红发如瀑,未束未绾,随意披散在肩背与那身绯红衣袍上,几乎融为一色。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小物件,正对着幽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周身没有丝毫强大的灵力外放,甚至给人一种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他只是这片扭曲石林里另一块稍微特别的、燃烧着的石头。
但流衍的心脏却猛地一沉。就是他了。苏妄,不会错。
流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他开口:“大自在天之主,苏妄前辈。”
声音在寂静的石林中传出,显得有些突兀。水潭边的人影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回头。
“嗯?”一个略显慵懒、尾音微微上扬的嗓音传来,听不出喜怒,“又有不怕死的小虫子摸进来了?这次是为了求道,求丹,还是求死?”
他说着,缓缓转过了身。
流衍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不去深究那双眼睛带来的不适,拱手道:“晚辈天衡宗流衍,并非为私事而来。冒昧打扰前辈清静,是想请教一事。”
“天衡宗?”苏妄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但那份兴趣也浮于表面,未达眼底,“霁雪那老头的地盘?他刚飞升不久吧?怎么,新宗主派你来探我的底?”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
“并非宗主之命。”流衍道,“是晚辈私下调查一桩旧案,发现一些线索,可能牵扯到大自在天流出的某些……技术应用。想请前辈解惑,那些以‘序乱’之道篡改正统法器、引发灾祸的手段,是否与前辈门下有关?”
“技术?应用?”苏妄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低低笑了两声,“我这儿的东西,流出去的可多了。被人捡去怎么用,是杀人还是放火,是造福还是造孽,关我什么事?”他摊了摊手,“难道炼铁的打了一把菜刀,有人拿去砍了人,也要炼铁匠负责?”
“若只是无意流出,自然另当别论。”流衍不为所动,紧紧盯着苏妄,“但若是有人刻意模仿、甚至改良前辈的技术,形成一套危害甚广的体系,前辈身为源头,是否也当有所察觉,有所约束?”
“约束?小朋友,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这里不是开善堂,也不是立规矩的地方。大自在天,自在为先。东西出去了,怎么用,是别人的‘自在’。我为什么要约束?又凭什么去约束?”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危害甚广,证据呢?就凭你那点粗浅的感应,和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天衡宗教出来的,都这么喜欢自以为是,给别人定罪吗?”
流衍被他这番歪理噎得一滞,知道在道理上与此人纠缠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个方向,一个他明知危险、却无法绕开的方向。
“即便前辈对技术流出无意过问,那么……人呢?”流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前辈可还记得,一个叫云实的少年?”
听到这个名字,苏妄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凝固了那么一瞬。他打量着流衍,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
“谁?”苏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有些微妙,“哦,那个……小布料商?”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却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兴味,“怎么,你认识他?”
流衍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曾是我天衡宗弟子。”
“曾?”苏妄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听说他死了?死得还挺干净。”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流衍心口最痛的地方。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崩断的细微声响。但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声音因压抑而微微发颤:“他的事……前辈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在大自在天的那段经历……”
“经历?”苏妄打断他,饶有兴致地向前倾了倾身,仿佛在分享什么趣事,“那孩子挺有意思的。看着老实巴交,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为了点力量和出路,什么都肯交易,什么都能忍。”他啧了一声,像是在回味,“味道……也不错。”
苏妄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尾音甚至带着一丝回味般的上扬,像在点评一道时令小菜。他依旧歪着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落在流衍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极其不适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
流衍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和出手的冲动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绝不能在这里,因为这句话就失去理智。那无异于自杀,也救不回任何人,更问不出任何真相。云实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被情绪左右,坠入对方的节奏。
他强迫自己迎上苏妄的目光:“前辈请自重。云实之事,是非曲直,晚辈今日暂且不论。晚辈此来,只为追查山魈案线索,还请前辈明示,那些流出的、被滥用的技艺,源头究竟在何处?是否有心人刻意为之?”
苏妄看着他紧绷却竭力维持镇定的脸,眼中的兴味似乎更浓了些。他并没有回答关于线索的问题,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玩具,目光更加露骨地在流衍清俊却因连日奔波和心力交瘁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掠过他紧抿的唇线,修长的脖颈,以及因为隐忍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啧。”苏妄忽然轻笑一声,身体更向前倾了些,几乎要越过那块黑石与流衍之间并不算近的距离所带来的无形界限,“小朋友,你生气的样子……比你板着脸问案子的样子,有趣多了。”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近乎诱哄的、却又饱含亵渎意味的轻佻,“瞧你这身段,这眉眼……也挺清秀可人的嘛。为了查案,这么辛苦跑到我这荒山野岭来,多不值当。”
流衍浑身一僵,一股寒意混合着强烈的羞辱感猛地窜上脊背。
苏妄仿佛没看到他骤然变冷的眼神和僵硬的身体,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口吻说道:“要不……你也别查什么案子了。留下来,陪陪我?想要什么,都好说。功法?丹药?真相?还是……别的什么前程?”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流衍腰间象征着天衡宗内门弟子身份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总比你在天衡宗,看着别人接掌权柄,自己修为停滞、前途未卜,还要为一个死掉的小玩具耿耿于怀……来得强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流衍此刻最敏感、最疼痛的伤口上——云实的“死”,如果说之前关于云实的评价只是点燃了怒火,那么此刻苏妄这轻佻的侮辱,便是彻底焚毁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坝。
“你——!”流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眼眸,此刻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触犯底线的暴戾彻底染红。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实力差距,什么隐忍图谋,在这一刻统统被抛诸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这个口出污言、践踏他人、视万物为刍狗的混账!
流衍甚至没有掐诀,体内的“寒雨诀”心法在极致愤怒的催动下自动运转到前所未有的速度,周身灵气疯狂汇聚,空气温度骤降,水汽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密冰晶,在他身周形成一片凛冽的冰雾。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为深蓝色的冰寒剑气,带着他全部的愤恨、屈辱和决绝,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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