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小姐,没有独自出门的道理,但叶凌波是习惯游走在规则边缘的——母亲早逝,叶大人和扶正的潘姨娘一条心,她要是不会自己闪转腾挪,一个孝字就能压死她,她早早学会许多不明不暗的手段,甘愿做清澜明亮身影后的那一抹阴影。有人做面子,自然有人做里子,叶清澜为两个妹妹耽搁到如今,她做些游走在明暗之间的事又算什么呢?

所以她也多少有点寻常世家小姐没有的决断,来的路上就听报信的小厮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她也并不慌乱,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柳吉是个好小厮,只是过于聪明了点,没跌过跤,所以总也学不会杨叔藏拙守愚的本事。凌波有意教他出来,以后也好顶一方天地,却迟迟没遇到机会,正巧撞上今日。

叶夫人在的时候教她道理,说人教人,是教不会的,事教人,才是一点就通。

果然她到了巷口,隔着马车的琉璃窗一见柳吉,顿时就忍不住笑了。小柳儿见她笑,更着急,连声叫小姐,道:“小姐你看,我哥哥脸都白了。”

何止是白了,简直是脸色灰败。整个人倚在巷口的石马上,旁边守着的大概就是那个闯了祸的小厮,也是杨叔的侄儿,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看都不敢看柳吉一眼,心虚得很。

凌波看得好笑,但见小柳儿为她哥哥着急,也知道年轻人心性被磋磨太过不是好事,所以只笑着在马车里问了句:“人呢?”

柳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来马车前请安,道:“回小姐的话,柳吉在此。”

到底是柳吉,这时候仍然有规矩地低着头,回话也一丝不乱,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凌波虽然好笑,但也多少起了点护犊子的心,阖府人谁不知道,二小姐最是护短,偏偏她的下人也都争气,个个逮不到一点错,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几年来潘姨娘掀起多少事,都被她化解了。

所以凌波也并不教训柳吉,她也是自幼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犯了错之后不用别人教训,自己心中的好强就够让自己脱一层皮的,所以只是笑了笑,道:“我问的是那个人。”

贼边军,本事倒好,派柳吉跟着他,反而被他算计了,还真让凌波有些刮目相看。

柳吉自然也刮目相看,对他的称呼都不像以前了,颓然低声道:“裴将军在那边院子里。”

“他算哪门子的将军?”凌波嫌弃道:“跑到这样的地方,也不是良家子该有的行径。”

柳吉见她也误会这片坊市,于是挨在马车边,低声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他还是能干的,虽然丢了马,该打听的事还是打听清楚了,不紧不慢把裴照为什么在这里出入的缘故细细说给了凌波,凌波听了,倒有点惊讶,也明白他为什么称裴照一个少将军为将军了。

“行吧,我知道了。”她自然比柳吉能干:“既然是这样,你去把他叫出来吧,我听听他怎么说。”

柳吉面露难色。

“裴将军说,要小姐亲自去见他。”

这处坊市的名声确实不好听,因为靠近城西的贫民窟,其实也跟贫民窟差不多了,从水的来历就看出端倪,长安城数朝古都,近百万人口聚居,城中的水早就变了味,城墙根下都结出硝来。城南的贵人们府邸自有圈的好花园,新别苑,打了甜水井,衣裳绫罗都不用外面的水洗。

一般的富庶街巷里,做生意的商人家,也有从西山上打了甜水挑来卖,只有城西这一片,都仍然守着几口苦水井过日子。井水苦涩,碱性重,小孩子喝多了,自然也都面黄肌瘦不长个子,常常还生起病来,却都早早学会了帮家里干活,男孩子去跑腿挑小担,打马草卖,女孩子跟着学浆洗衣裳,今日是因为裴照来,所以才都没出去。

城中贵人们的节日,花信宴二十四番宴席,风花雪月饮酒作诗,轮不到这些小孩子们庆祝,裴照来的日子,才是他们的节日,一个个都围住了他,缠着他要听故事,要他做的小弓箭,要他买糖给大家吃。

裴照脾气倒好,笑眯眯的,坐在井台上,被十来个小孩围住了,几个皮猴儿似的男孩子都爬在他身上,要从他身上掏出答应自己做的小弓箭来。把他当个漂亮又英武的大玩具,裴照倒也不反抗,只笑着道:“诶,怎么还明着抢呀?”

旁边也有妇人,三十来岁,面容愁苦,在搓洗堆成小山似的衣裳,看到这景象,十分过意不去,喝止自己家的小孩:“虎子,还不给我下来,都爬到裴将军背上去了,像什么样子?”

虎子下来,立刻又有人占了他的位置,是个黄毛小女孩,攀在裴照背上,一定要他答应带自己去骑马。

凌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她虽然长在富贵乡,但托自家父亲和继母的福,对这样的院落也并不意外。当初叶夫人一死,潘玉蓉蓄意报复,借着办宴席找了许多罪过,把叶夫人当初的下人打发了许多,凌波和清澜有了力量后,又一个个把他们找了回来,当初燕燕的奶娘被赶出去后,住的院子,也差不多是这模样,又脏又乱,十几户人聚居在一个大院子里,衣衫褴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满地跑。

所以她倒并不觉得什么,裴照是军中出来的人,自然反应敏锐,她进门时他就看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那双气人的桃花眼一弯,继续笑着和旁边的小孩子说话了。

但小孩子们却第一次见到这样贵气华丽的小姐,顿时都涌了过来,连那正浆洗衣服的夫人也都睁大了眼睛。

她生得自然不漂亮,但遍身绫罗绸缎,白狐肷披风拥着肤白妆浓的一张脸,头上插戴的珠宝玉石,金簪璀璨,黄金在日光下是有种特别的光芒的,何况是押鬓的各色宝石,贵人就是贵人,自有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

从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别说她,就是她身前引路的丫鬟小柳儿,也是绸缎包裹的一个小绢人。

小孩子们立刻围了过来,有胆大的小女孩不自觉走近来,正是之前爬在裴照背上那个,头发黄黄的,像是被凌波的打扮震慑住了,不自觉咬着手,歪着头痴痴地看着她。

凌波觉得好玩,也学她样子歪歪头,笑着看她,小女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觉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白狐肷披风。

“小姐,仔细有虱子。”小柳儿连忙高声提醒。

她是世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有一股威风,这些孩子们虽然不认得凌波身上的绸缎与宝石,但对这股威风可是熟悉的。

长安道中常有世家子弟纵马飞驰,避让不及的贫儿,挨开道的侍从一鞭子都是轻的,就是踹死了,也不过打发家人几十两银子了事。

他们立刻如同警觉的小动物一般往后退了,但仍然舍不得散开,那洗衣服的妇人立刻急了,上来拉开了自家的虎子,又连忙约束其他小孩,一边还忙不迭地对小柳儿行礼道歉:“小姐,小门小户的孩子没什么规矩,冒犯了小姐,还请贵人原谅则个……”

凌波并不说话,只是和蔼地微微笑,贴身丫鬟威风大,小姐是贵人,自然要和蔼可亲,不耽误这妇人和小孩们吓得战战兢兢。

凌波耐心等妇人赔了三遍礼,才抬起眼睛去看井台上坐着的裴照,发现他正平静看着自己。

裴将军此刻的笑意,大概没有那么闲适了吧。

“此地说话不便。”她仍然是世家小姐的礼节,只朝小柳儿道:“去问问少将军,要换个地方说话吗?”

裴少将军自然耳目灵通,是听到了的,不然不会站起来了。

凌波倒也不急着问马的事,只从容地扶着小柳儿的手转身出门,见门外柳吉垂手等着,像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底心软,自己的马都没找回来,就开始操心起放赏的事了?”凌波一眼看穿他心思。

小柳儿进府的时候还小,况且柳吉也把她保护得好,所以不像自家哥哥,一看到衣衫褴褛吃不饱的小孩子,就路都走不动了。

“柳吉不敢。”柳吉连忙垂头道。

凌波扶着小柳儿的手上了马车,把这重工华丽的马车当作一间小阁子,背风停在巷子中间,小柳儿想放下帘子,凌波只淡淡道:“不着急。”

论男女,自然是她要自重,但论容貌,裴照漂亮得几乎有点过了,凌波倒不用担心裴照会有什么歪心思。

话说回来,裴照这样的相貌,倒真是做“高门贵婿”的好材料。

凌波心中小小刻薄他一句,表面仍然淡定,不紧不慢地问道:“裴少将军喜欢马?”

“叶二小姐喜欢人?”裴照正抱着手慢悠悠走到马车边,听到凌波的话,这样回道。

饶是凌波思维敏捷,还是愣了一下才被气笑了。

她说裴照喜欢马,所以才让人牵走了柳吉的马,捉弄他。裴照立刻说她让人跟着他的事,两人一个偷马,一个偷人。

凌波被气了倒也懒得和他说话了,只叫柳吉:“去,报京兆尹,就说这巷子里有人偷马,从头到尾搜一遍,看看你那匹马搜不搜得出来?”

小柳儿略摆一摆威风,都没吓到几个小孩子,他裴少将军就那副模样,她倒要看看,京兆府的官吏把这巷子翻过来时,是什么模样。

果然裴少将军就能屈能伸。

他也知道是他的嘴太气人,立刻就笑了,作赔罪样道:“是我失言,叶小姐快收了神通吧。”

他天生适合这样笑,明明是火字营平头百姓出身的将领,却生得这样好看,过了头,简直把京中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都比下去了。和崔景煜、魏禹山那种寻常男子的英俊都不同,他更像是只漂亮的狐狸,或是雪中的白狼,连尾巴尖都是精致的,危险中自带一股慵懒气质。

说是赔罪,其实还在开玩笑,要不是顾忌身份,凌波真想在他那漂亮的颧骨上扇上两巴掌。

“你知道怕?还敢偷马?”她问道。

裴照下一句话就真值得一个耳光。

“小姐没有偷人。”他不等凌波出手立刻话锋一转,笑道:“我自然也没有偷马,不过是小孩子顽皮罢了。”

“你!”小柳儿顿时就忍不住了,但她守规矩,凌波不下命令,她也不能做什么,只是目光灼灼地瞪着他。

柳吉也压着声音叫“小姐”,对这语出不逊的“裴将军”怒目而视,再看凌波时,眼神既隐忍又带着哀求,凌波懂他的意思——小姐,我不要马了,咱们走吧,省得受这贼边军的气。

但凌波今日来,可不只是为了给他找马。

戏文中还是唱得好,但凡有什么纠葛,不管是小姐书生私定终身,还是路逢知己结为兄弟,总要有个由头,有个因缘际会,才好引出后面那一长篇故事来。凌波送金子,柳吉被偷马,都不过是这么一个由头罢了。

这出戏她叶凌波不仅要唱,还要唱得如臂使指,心满意足才行。

所以她倒没发怒,只是冷声道:“那是谁偷的,自己出来承认便罢了,不然我真要搜了。”

她马车停的地方正是大树下,这话一出,顿时就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裴照也笑,他伸手在唇边打个呼哨,立刻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队小孩来,比之前围着他的大些,都有十一二岁了,半大少年的模样,一共八个,也仍然是衣衫褴褛的,布衣上,手肘膝盖打着补丁,像是会干些苦力活的模样。

裴照见凌波打量他们,还笑着介绍道:“这一队可厉害了,有斥候,有放哨的,有先锋,有后勤,还有弓箭手……”

少年们被他介绍,有点自豪的样子,但仍然很警惕,看着凌波。

凌波倒也不惊讶,看八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子,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看了柳吉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细作。柳吉哥哥来问裴将军的事,就是我告诉他的。”

“那只怕柳吉听到的话有误……”凌波慢悠悠道。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小姑娘立刻认真辩解:“裴将军说,没必要说谎话,把实话告诉他就行了……”

“哦……”凌波仍然不紧不慢,打量了他们一阵,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小小年纪就会做细作,看来不报给京兆尹是不行了。”

她一句话下去,这支小队伍顿时四散,跑也跑得飞快,都跟小老鼠似的,钻进各种矮墙树后就不见了。

裴照无奈笑了。

“小姐也知道他们的来历,还吓他们干什么?”他对凌波道。

“知道又如何。”凌波变脸比翻书还快,只冷若冰霜道:“把马还来,我还有宴席要去呢,没时间在这管这些闲事。”

裴照倒也不多说,只是又吹一声口哨,凌波也听不出这是军中的暗号,只见柳吉那匹马真从巷子里跑了出来,柳吉喜出望外,连忙一把拉住,查看了一下,发现还是全须全尾的,只是鬃毛被人编了许多小辫子,大概是哪个调皮的小女孩干的。

凌波冷着脸,也不说什么,只一副催促要走的样子,小柳儿心里松下一口气,正要放下帘子,却听见自家小姐问道:“这处坊市住的真是镇北军的遗孤?”

“都是孤儿寡妇是真的,不过不只有镇北军,也有两翼协军和收编的靖北残部。”裴照一直悠闲坐在树边上,似乎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

凌波抿紧了唇。

“战死的将士不都有抚恤金吗?何至于这样惨?”

“抚恤本来就不多,何况仗打了四五年,早花光了。长安城米贵如金,孤儿寡母沦落到这也是常事,渐渐都聚到一起了。”裴照对这些倒是了如指掌:“这里有上百户,隔壁巷子还有三十来户,而且还在越来越多。”

“魏瀚海呢?死了?”凌波皱着眉头骂道:“你们镇北军大赏三军,光封侯就封了三位,有钱办宴席,没钱管战友遗孤?”

裴照只是一笑。

“小姐是官家小姐,自然明白。”他只笑着道:“魏元帅顾忌颇多,其他人也一样,这事谁都能管,就镇北军不能管。”

凌波当然知道,她父亲叶大人的老谋深算不说,就连她的至交好友沈碧微,也是浸在京中的权谋中长大的,自然知道镇北军如今的位置尴尬。说是荣宠,功高震主,这样关键时候,还敢抚恤战死遗孤,说得好听叫体恤士兵,说得不好,叫收买人心,养私兵死士,是取死之道。

不仅魏瀚海不能管,崔景煜,尹鸿煊,乃至新封的火字营的景侯爷,镇北军中有头有脸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也通通不能管,否则都是居心叵测,不用别人多说,言官的折子就能参死他们。

凌波立刻皱起眉头看着他。

“那你管什么?你不是镇北军的人?”

“我当然是。”裴照笑得悠闲:“但我无官无职,手下无兵,既无侯位,又无亲兵,不过是一个少将军的空衔罢了,当然可以管。”

“你的兵呢?”凌波皱眉问。

“都打光了。”裴照云淡风轻:“一共五千人,在鸣沙河就死完了。”

“那你的战功呢?”凌波虽然不懂军事,也本能地觉得不对,五千人战死,该是多大的战功?他为什么不封侯?何况鸣沙河这地名她也隐约听过,似乎就是崔景煜立功的地方。

“我没打赢,有什么战功?”裴照只淡淡笑:“不问罪就不错了,当然不能封侯。”

凌波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云淡风轻背后藏着许多故事。但裴照这股气质是做不得假的,她从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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