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高贯德与下属将裴雪慈送到周照璧的赐邸。飞鸿不被允准跟随左右,天色黯淡时,见到裴雪慈平安归来,才放下心。

“卑职见过世子。”高贯德瞧见一道身影从马上翻飞而下。

周照璧大步流星,回来的正是时候。他眼神淡淡地扫过裴雪慈,才看向高贯德,“今日如何?”

听到他似是随口问询,高贯德才松口气,老实地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而后道:“卑职将裴娘子送归您的赐邸,有您作保,卑职等十分放心。”

周照璧随意颔首,算是应答。汗青才上前,告知他今日事毕了。高贯德道:“肖中郎将,我们明日也在京兆府等候裴娘子到来吗?”

汗青也是当年公主府选拔出来的,且是其中第一流的孩子。是以公主赐姓肖,他道:“明日肖中侯会护送裴娘子去京兆府。”

这话意思是裴娘子的安全与督视都由他们来。

晚食过后,裴雪慈闷在府里闲不住。随着侍女的牵引,来到府中单开辟的濯莲园。她随着荷花池子边缘缓缓行,想着钱雪片中毒身亡一事。

谁下的毒,是最难查清的事。首要也是相对简易的事,就是查清下的什么毒,如何下毒。

垂明亭中,淡天青色弦纹三足香炉点燃熏除蚊虫的香料。亭间坐着换了银霜流云纹便服的周照璧,他正望着被侍女引来此处的女子。

裴雪慈雪青色衣裙,缠枝花纹隐没在她的光彩下。亭檐下垂挂的华灯,散发出的光辉也不如其人耀眼。

“世子怎么在此?”裴雪慈晚食时曾打听过,他不常在赐邸的。

在周照璧示意下,侍女再次垂下屏障用的薄纱。薄纱清透,不妨碍灯辉,将灯辉的光晒得更为细腻。

周照璧站起身,朝裴雪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乱动。她不解其意,却十分乖觉,只小心谨慎地定在原地。

脸颊一热,裴雪慈觉出一股黏腻。她终于忍不住偏头,瞧见周照璧手腕。鱼肚白的肌肤下,紫色脉络交错延伸向手心。而他清瘦手掌真贴在她的脸颊,微微粗粝的指腹抵在她颊侧骨线末端。

裴雪慈惊愕于他出格的动作,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应对。

周照璧似乎也惊诧不已,一瞬失神,而后轻轻抬起另一只手,以手背遮挡半张脸,轻咳一声,觉得不妥立即不再咳嗽下去。末了,他缓缓收回手掌,将指腹的毒虫丢进香炉。

他声音的平静似欲盖弥彰,“快要入夏,水边草木荣发,毒虫也多了。方才你颊侧有一只毒蚊,所以才如此。”

解释完毕,不等裴雪慈开口,他又唤侍女来,看似吩咐侍女,实则将话给裴雪慈说得更明白些,“毒虫的汁液有毒,需要用水洗净了。快去取水与绢巾来。”

裴雪慈坐在亭间,鼻尖嗅到熏香,又见侍女将秘色八棱净瓶中的清水倒巾粉青釉的面盆中,拧干绢帕。她径自取来绢帕,擦净脸颊。而后道:“方才,多谢世子。”

她站起身,亲自换了净水、绢帕,拧干递到周照璧面前,低声道:“世子尊贵之躯,要除尽毒秽才好,否则毒汁渗进肌肤——”

言到此字,陡然哑口。

裴雪慈愣在原地,神思电闪。她忽然想到钱雪片的毒从何而来了。

“原来如此……”裴雪慈喃喃念道。

侍女与取披风的飞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听她念念有词,以为她邪风入体病了。本想唤醒她神魂,却被周照璧竖掌叫停。他命令她们退守亭外,示意她们没有吩咐不许靠近。

周照璧就坐守她身侧,岿然不动,等着她将所思之事想明白。

风吹灯摇,烛光晃了裴雪慈的眼睛,她才回神。惊觉亭中变了样,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扭转气氛。

周照璧一向熨帖,主动开口道:“想通了?”

裴雪慈颔首,轻轻道个‘是’字,便赧然不言了。

周照璧幽幽道:“我手上的毒汁还没擦净。”

他本意是要她将亲手洗净拧干的绢帕递过来,谁料她竟喜笑颜开,看似心情不是寻常的好,直接拿着绢帕帮他擦拭手指。

她擦得很细致,也很沉浸,更是认真得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一尊佛像。他却胸腔动荡,有什么七上八下,不是恐慌,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却不让他厌恶的心跳。

许是大喜过望,裴雪慈忘了男女之别,忘了身份之差,她竟还评起周照璧的手来,“世人若不以容貌取人,以手指修长,掌形之状来看,世子一定是这世上最俊逸超凡之人。”

“可这双手沾过血海,过去丧生于我手之人难以计数,将来丧生于此手之人亦不会少。不是吗?”周照璧默然偏过头,望向亭外漆黑的荷花池子,池下是又深又厚的淤泥污秽。

一年半前,甚至更久之前,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许会成为疯子。但从未料到自己会成为此时此刻的样子——一个因为眼前女子而开始后悔杀孽太重,担心杀孽会随着自己靠近而殃及她的样子。

这样可笑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裴雪慈泄气地坐回锦凳,他的话也揭开了她的伤心事。她同他一起望向还未满池映日荷花的池水,那之下的淤泥污秽,她与他一样心如明镜。她慨叹,“可是,我手上的血,没有一滴是我想沾染上的。而且,若是旁人也能如此想,我母亲就不会无辜惨死。我难道要为观音口中一个善字,任由旁人刀剑加身而决然赴死吗?我是生一张观音面不假,可我真的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我只是一个没有被观音慈悲布施的小女子。”

“世子,若觉得手沾鲜血不洁,那就请府上侍女给您重新净手吧!”这句话已然带着气恼了。

周照璧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长串的话,他认同了她所言,“你所言不错,你为弱女子应当如此。但是你我不同——”

“有何不同?”裴雪慈迫不及待反问,却不等他回答,而是先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不知世子经历见闻,不敢妄断世子。但是世子之处境,远要比我复杂。就比如说世子先前的传闻。”

周照璧眼眸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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