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已完全脱了力钟滟靠在林维清肩头,被抱出了这座温泉洞隙。

林维清的功力已然恢复,带着她自山巅纵身飞掠而下,不过一个时辰,两人便回到了山脚,行完了原本两日的路程。

沿途路过一片雪莲时,林维清停下摘了几朵,又不知从哪里抓了只皮毛雪白的松鼠,放进钟滟手中。这松鼠十分亲人,被抓了竟也不跑,竖着毛绒大尾巴乖乖巧巧地坐在她肩上,跟着两人一路行到了天穹山旁的一座小城。

于是,在借住的民宿里,钟滟喝着雪莲蜜奶羹,与桌上捧着烤板栗的松鼠大眼瞪小眼,发呆。

浑身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连头发丝都是舒展放纵的倦怠,连带着满脑的混乱也缠结不清,糊成一团。

少女一双桃花眼微肿,颈间雪白细嫩的肌肤上青紫掐痕已消了大半,转而覆上了星星点点的暧昧暗红,她低头抿了口雪莲蜜,樱色的唇上便沾了星雪白的驼乳,回头看向林维清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下的惊人媚态,迷迷糊糊问:“师父?”

林维清偏开了眼,清了清嗓,将手中刚出炉的软酪烤饼放在桌上,握住她的手,轻声问:“等久了,饿不饿?”

钟滟摇了摇头,低垂着白净纤长的脖颈,微绒的耳垂间遍是未褪的胭色。

她悄悄将手从林维清掌下抽了出来,带着些许歉意,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与我……您的浑天诀,是不是再也没办法突破九重了?您的修为这么高,就算失了先天之身,也还是能留在云山的,是不是?”

她眸中是一泓清嫣浅湛的水色,仿佛一首绘着灵山秀水的诗,又似夕阳被烟雨洗过,冉冉纯质,一瞬撞进眼中,让人再难挪开。

林维清抓住了她逃离的手,微微用力,按下她的挣动,望着她定定道:“我们不回云山了,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钟滟面上有些僵硬,一时怔怔。

可云山,是家啊……不回玄晖峰,还能到哪里去呢。

师父为了她一个不成器的弟子,屡屡涉险,甚至一世修为造诣尽毁,众叛亲离,有家也不能回。

林维清小心觑着她的面色,见她眸中竟闪过愧疚,不禁闭了闭目,低声道:“其实,当年凤凰山一战后,我……早就不是先天之身了。”

钟滟一惊,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眸中淬上点急怒:“我说师父为什么要去修两生决,苏潋她竟……!”

林维清面色惨白,垂眸急切解释道:“我与她并无肌肤之亲!那日我受她暗算中蛊后,她没有杀我,却给我下了一味药,我于幻境之中,半梦半醒时……梦见了你……”

钟滟眸中含泪,不忍他再说下去,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师父,您回云山好不好?就当做什事都没有发生,就算您这辈子都无缘九重了,韩师叔也肯定不舍得赶您走的。”

林维清揽过她的肩,将人按在怀里,低声道:“云山,我已不会再回去了。往后,师父便只有你,好不好?”

钟滟将头埋在他胸前,缓缓闭上眼,没有开口再劝。

吃过烤饼,喝完了最后一口雪莲蜜,钟滟擦了擦嘴,忍不住有点脸红……

软酪馅儿的馕饼,饼皮外酥里糯,满是麦香,扯一角下来,软酪就会拉出长长的细丝,细细一嚼,奶味的浓厚醇香就溢散开来,没有半点羊乳的腥膻。她在中原从未吃过这样神奇的点心,捏起一块又一块,一不小心……全吃完了。

林维清唇角带着分浅笑,一直看着她吃完了整张饼,突然问了句:“师父的手艺,比起樾儿的如何?”

钟滟眨了眨眼,难以置信:“这是师父做的?”

被她脸上讶异的表情取悦了,林维清捏了捏她秀挺的鼻子,逗她:“是啊,所以明日还有。小贪吃鬼吃这么多,小心夜半积食睡不着觉,又要哭着闹着找为师要山楂丸。”

钟滟噘了噘嘴,一脸不忿偏又无法反驳。

那都是她几岁时候的事了,怎么现在还提,讨厌!

林维清却轻咳了一声,将一只白瓷瓶塞到她手中,嗓音低不可闻:“去洗漱吧,别忘了上药,嗯?”

她没受伤啊,上什么药?

钟滟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脸一瞬烧得通红……

好像是……很肿,可能还有裂伤,毕竟尺寸太不合适。

先前走路的时候还会扯到,每一步都有点痛。

她一把夺过那瓷瓶,低着头落荒而逃。

……

次日,两人便启程一路东行,这次的旅途十分顺利。入了玉门关后,道途两侧的人烟便逐渐繁盛起来。随着中原越来越近,景致越来越熟悉,所遇之人再不会一开口就是叽里呱啦的胡语。无论南腔北调,官话乡音,钟滟终于不用连买一碗茶,都要劳烦林维清出手了。

眼见中原越来越近,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下来。

钟滟怀着心事。

这段在黄沙中赶路的日子,仿佛是偷来的桃源美梦,这里只她与师父二人,没有人伦道德撕扯,没有江湖恩怨牵绊,没有人心诡谲风波。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男女,日夜相伴,抵死缠绵。

可回中原的路再慢,也是要走完的。

那些惨淡凉薄,血肉淋漓的冰冷现实,终将扑面而来。

在中原,她是人人喊打的魔教妖女,他是万人敬仰的正道魁首。

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师父。

他们在一起,有违道德,于礼不容,于理不合。[1]

师父一世清名,不该毁在和一个不成器的女弟子的流言蜚语中。更何况,她也不想再见到师父一次两次,站在她与天下人的之间,动辄得咎,进退两难。她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下一次了。

两世相伴,看遍了世道嘴脸,她已经不再天真,她和师父该走的路,终究是不同的。

这两日间,她发现师父也日渐沉默,终日对着一颗石果,沉吟深思。

她从没见过这种果子,一开始还只以为是珍珠。

她问师父这是什么。

林维清只是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希望中原生乱,天下烽烟再起吗?”

钟滟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林维清看向窗外,语中竟带了分浅淡的寂寥:“你觉得当今这任杨皇,是个好皇帝吗?”

钟滟想了想——

他们这一路行来,遇见了不少为杨皇西巡征调的民夫。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有的被强征来修筑驰道,在冻土间挥镐凿冰,有的被迫运送奇珍异宝,褴褛的衣衫下满是伤痕冻疮。但凡停下休息一会儿,等待他们的便是监工不停的咒骂与鞭打。

师父也曾救过一批被监工苛待得奄奄一息的百姓,可他们一缓过气来,就又主动拖着伤病之躯重返劳工营。

他们不能停,也不敢停。历法苛酷,若是他们逃了,一家老小都要没命。

钟滟摇了摇头,答道:“劳民伤财,横征暴敛,百姓何辜。”

林维清又问:“如果有一件事,你不做,天下即刻大乱。就算你做了,至多十几年后,天下依然会乱,你觉得还有必要去做吗?”

钟滟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像是在看天边遥杳素淡的月光。

她听不懂了。

师父的世界,与她不一样。

钟滟垂了眸,没有回答。

林维清也没有在等她的回答,他只是盯着那枚石果,再次陷入了沉思。

终于,他们行至了秦州,只待穿过陇山入了关,便能遥望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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