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周濂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瘫陷在办公室宽大的皮椅里。胸腔里心脏狂跳不止,如同刚跑完一场耗尽全力的马拉松。戈大垣那张脸,那张似笑非笑、深不见底的脸,依旧在他眼前晃动,“贾振涉嫌挪用科研经费”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周濂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一路窜到头顶,让他在这闷热的午后如坠冰窖。他下意识地拉开办公桌抽屉,那个平放在最上面的牛皮纸信封格外刺眼,里面装的是贾振上个礼拜以“课题劳务费”送来的两万块钱报酬。此刻,信封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办公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图书馆馆长南令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这个平日里总爱端着紫砂壶品茶的男人,此刻面色惨白如纸,连那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周校长,”南令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老贾他……会不会把我们也给供出来啊?”

周濂抬起眼皮,目光中溢出些许被打扰的不耐与更深的不满:“老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乱说话。什么‘我们’?你和老贾之间有没有牵连,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嘛。”他的脸颊因激动而有些涨红,语气也刻意加重,仿佛要借此划清界限。

南令陶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股酸涩的不平。他是知道贾振这些年给周濂送课题劳务费的事的,此刻见周濂急于撇清,心里不免有些鄙夷。但毕竟人家是校长,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敢当面戳穿,只得按下不满,语气软和中带着几分讨好:“周校长,您别误会,我这不是担心嘛……贾振这个人,嘴巴不一定严实……。”

周濂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想起以前冯伟曾隐约提过的关于图书馆“图书采购回扣”的传闻,便故意反问道:“你们图书馆那边的事情,总不会都告诉老贾了吧?”

这话如同针尖扎中了南令陶最敏感的神经,声音陡然拔高:“怎么会呢。我们图书馆一向是清清白白……”,话说到一半,看着周濂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南令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底气,声音瞬间萎靡下去,颓然跌坐回沙发里,长长叹了口气:“唉……这个老贾,就是不听劝啊,安安分分不好吗?非要当这个出头鸟,搞么斯(搞什么)名堂……。”

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老部下此刻惊慌失措、方寸大乱,周濂心里莫名泛起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无力地安慰了几句后,将南令陶打发走了。

暮色渐浓。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周濂撑着那把黑色的旧伞,钻进雨幕之中。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密而急促的鼓点,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走到自家楼下时,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隔壁门洞,只见二楼吴若甫家的客厅还亮着温暖的灯光。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一转,朝着那灯光走了过去。

吴若甫已经得到贾振出事的消息。听完周濂略带混乱的讲述,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早说过,你们斗不过他的。人家在公安系统时处理过多少棘手的大案要案?什么样的人和场面没见过?你们这些长期待在象牙塔里的书生,论起运筹帷幄、审时度势,哪是他的对手呀。”

周濂手中的小茶杯灼痛了他的掌心,他清楚地捕捉到了吴若甫话里那个关键词——“你们”。这微妙的人称变化,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像是在悄然划清界限。

在送周濂出门时,吴若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和求和。主动服软,以退为进不丢人。和为贵嘛。”

这一夜,对周濂而言注定是无眠的。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很少抽烟的他一支一支地燃烧着烟卷。吴若甫的话、戈大垣的脸、抽屉里的信封、贾振的命运……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抗争?拿什么抗争?戈大垣手中的随时可以引爆。妥协?意味着多年的经营、校长的权威都将付诸东流。远处的鸡鸣声响起,天际泛起鱼肚白,周濂望着镜中那个双眼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自己,终于颓然地认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主动求和、体面投降也许是唯一能够保全自己的选择。

周末的清晨,周濂几乎怀着一种近乎上刑场的心情,站在了戈大垣位于东湖附近的家门前。

戈大垣似乎对周濂的贸然来访没有一点惊讶,他上身穿着半旧的白色汗衫,下身是条宽松的深色裤子,脚上蹬着一双老北京布鞋,一身居家打扮,显得随意而放松。虽然身材比周濂矮了半头,板寸头上钢刷般的短发配合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气场远在周濂之上。

厨房里走出一个面容和善、系着围裙的女人,未开口脸上先漾开温和的笑意,一声“快请坐吧”,温软得像是像刚出笼的米糕。经戈大垣介绍,夫人是高级中学老师。女人将一杯现沏的热茶放在两人面前,便自顾着去厨房忙活去了。

“戈书记,”周濂啜了一口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次干部年轻化改革,我认为方向是非常正确的,不能因为贾振这样一闹而受到影响。”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有些思想上暂时还想不通的老处长,我会亲自去做工作,总得服从大局吧。”这番话,是周濂思考一夜的结果,既是表态,也要臣服。

目的达到,戈大垣眼神明显热烈起来,语气也变得推心置腹:“有校长你这句话,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我一直都是这个观点,只要班子团结,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顿了顿,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后缓缓说道:“关于贾振的事情,我想有必要跟周校长再通个气。其实这次动他,倒不完全是因为阻碍干部改革,关键是他占用、挪用科研经费的问题实在放出严重,如果不及时处理,弄不好将来会殃及很多的。”

周濂只觉耳畔“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戈大垣这番有所保留的话,既点了贾振,又敲打了他。思前想后,为了显得诚恳,周濂主动说出了自己收取课题劳务费的事情。这实际上意味着完全的缴械投降。

周濂的话还没说完,戈大垣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周校长不必说这个,完全不必嘛。我对您的人品和格局还是了解的。作为课题的牵头人,领取正常的、符合规定的课题劳务费,这是有文件规定的。这点小事,你不用挂在心里了。”

周濂耳根发烧。这番话听起来是如此的宽宏大量,可落在他耳中,分明是赦免与警告交织的复杂信号。戈大垣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定性为“小事”,但这根小辫子,却也实实在在地被他攥在了手里。

“老周啊,”戈大垣的称呼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转变,从官方客套的“周校长”变成了略显亲近的“老周”:“我来校后,发现总有少数人唯恐天下不乱,尤其喜欢在书记和校长之间搬弄是非,造些嫌隙,无非是想把水搅浑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嘛。有什么关系呢。俗话说得好,相互补台,好戏连台;相互拆台,大家一起垮台。咱们是相互补台,共同发财嘛——当然,这个‘发财’是指学校的事业发展,哈哈。”

周濂彻底明白:这场他主动上门寻求的“将相和”,根本就不是平等的谈判,而是戈大垣早已设定好的、单方面的“招安”而已。事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奈其何?周濂嘴应和着“相互补台”,心里早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

回程的车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周濂突然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声。司机疑惑地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只见他们的周校长正缓缓摘下眼镜,用指尖轻轻揩拭着眼角,不知是笑出的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报名截止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看见老公顾明远依然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样,没有半点提交申请的打算,吴雅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当她讲自己代领的申请表摔在顾明远的书桌上时,顾明远刚刚理清的论文思路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这申请表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交?我告诉你,申请也得申请,不申请也得申请,这可不是你顾明远一个人的事。”吴雅娟双手叉腰站在书桌前,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顾明远从书堆里抬起头,茫然地咧嘴笑了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紧张:“急什么。再说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你知道的,搞行政不是我的志趣,和人打交道、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会耗尽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的理想是教书、做学问,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得了吧。顾明远,收起你那套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论调。”吴雅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愈发尖锐:“你看看这次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去争这个机会?先不谈我爸,难道周校长的好意你也要拒绝吗?你现在只要参加铁定获胜,干什么那么矫情地犹犹豫豫、磨磨蹭蹭装清高呀?职务和职称是双保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越说越激动,干脆用手指点着桌面加强力度:“你看看你们院的林书锦,整天不务正业,但人家会来事,会搞关系,现在呼声比你要高得多,你知道吗?你如果再端着臭架子,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看着妻子那张因焦虑而有些扭曲的脸,顾明远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心理上的鸿沟已经不是语言可以填平的。吴雅娟是坚定地站在世俗的岸边,用功利的尺子衡量一切;而自己却还沉浸在那看似深邃、实则脆弱的理想深水区,呼喊的回声根本无法传到岸上。可悲的是,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是理念之别,而这恰恰是比对错更加难以愈合的伤痕

在无法说服顾明远后,吴雅娟只好求助父亲吴若甫。吴若甫意识到顾明远对自己已经有抵触情绪,怕自己出面会进一步加剧他的逆反,便向周濂发去了求援信号,周濂还没有完全从脆败戈大垣的情景中自拔出来,一个电话给秦冰纶下了“通牒”。

秦冰纶其实心里已经远离了顾明远。按照她的设想,更希望言听计从的林书锦上位做自己的副手。只是慑于校长周濂的命令,加上担心林书锦失手,这才愿意出面来做顾明远的工作。现在的秦冰纶,早已没有以前的耐心和温情去面对顾明远。顾明远刚一踏进办公室的门,她面若冷霜、容止威严、语气冰凉:“听说你到现在还在犹豫?”

顾明远感觉到了压力,正要辩解,秦冰纶挥手阻断,语气有些不屑:“是担心做官影响你的个人业务,对吧?你心里的那点小算盘,说不客气些,和精致利己主义者其实没有什么分别。年轻人,且不说格局,就冲着那么些人暗中在扶助你,你也得有个态度吧?不然的话,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多无趣啊。”

顾明远听出了秦冰纶话里那份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居高临下的警告,他不再试图辩解,只是更深地沉默下去。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像潮水般从心底漫上来,他觉得自己仿佛骤然被放逐到一座孤岛之上,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名为“现实”的汹涌海水。秦冰纶、吴雅娟、吴若甫、周濂……,这些原本以为可以理解自己的人,此刻都站在遥远的海岸那头,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催促他跳进那一片喧嚣与浑浊。

安顿女儿入睡后,心烦意乱的顾明远独自在寂静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道路两旁茂密的香樟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晚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拂过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他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林思齐的电话号码。

手机里传来林思齐清澈柔和的声音,像一道微光透进顾明远被各种压力填满的思绪。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竞聘带来的困扰以及内心的抗拒倾吐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林思齐并没有急于回应。她安静地听着,听筒里只有她轻缓的呼吸声。直到他说完,短暂的静默后,她才轻轻开口,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熨帖的平和:“看来顾老师被推到了一个很难受的位置。”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说“该争”或“不该争”,而是先认可了他的情绪。

“其实吧,这事也可以跳出来看,我觉得你倒不用在‘要学术’还是‘要官职’这个二元对立里,把自己逼得太紧。”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恰当的语言:“我老爸经常感慨,说现在的大学像个微缩的生态圈,完全避开行政事务,就像古代的隐士,固然清高,但有时候,你的声音、你想护住的一些东西,可能就因为人微言轻,而难以实现。”说到这里,话锋又巧妙地一转:“当然,我不是说人人都该去争。关键是,这个‘位置’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如果把它仅仅看成是权力和待遇,那确实会磨损你;但如果把它看作一个……嗯,一个更大的讲台,或者一个能实际做点事的‘工具’呢?”她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些:“苏东坡不是你的偶像吗?你看他,写得出‘明月几时有’的绝唱,也修得出实实在在的苏堤。他的文学宇宙,和他作为地方官的务实作为,好像并没有非此即彼,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是互相滋养的。关键恐怕在于,他清楚自己核心想要守护的是什么。如果每个人想清楚了这一点,无论怎么选择,心里可能都会更安定一些。”

顾明远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刹那好像突然“咔哒”一声松动了。林思齐说了很久很多,没有要求他什么,也没有给他任何压力,只是提供了另一种视角,一种将理想与现实结合的可能性。

“你是说……?”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光亮。

林思齐在电话里笑了:“试卷说到底,还得你自己来作答。无论你最终选择什么,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挂断电话后,顾明远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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