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文帝疯了十六年,终是短暂清醒了一回。
他没有迁怒于任何人,也罕见地没有追究裴真的出言不敬。这个异常让朝中重臣议论纷纷,甚至惊动了隐居在帝都极北深深宅邸中的那位老人。
老人久居高位,积威甚重,讲话向来温和又一针见血,“回天乏术了。他是我的儿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自太曦走后,他一步步疯成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吗?只要别做得太过分,就不要管他。”
这亲昵却也冷漠的话仅仅在几位宗室长辈与肱骨大臣之间流传,帝都无人胆敢私下议论。但没过多久,勖扬帝果真疯得更厉害。
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杀了一批又一批近身侍者,疑心重到认为帝都上下所有人都要背叛他,尤其是裴真。这野种在烈阳军待了两年,长了本事,又贼心不死,一定是想找机会杀他夺位,好让太曦和那个奸夫光明正大地苟且!
狼子野心,他想都别想!
勖文帝睁大一双血丝遍布的赤眼,牙关咬的死紧,他必须控制住裴真,必须像捏一只蚂蚁般死死捏住裴真的命脉,否则裴真一定会像当年的太曦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雾越国。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可他思来想去,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能永远控制住裴真。
于是勖文帝找来席风和太子裴翥。
翌日,裴真被派去荆棘海,除掉海底深处作乱的妖兽。
裴真向来不会抗拒勖文帝的旨意,他对自己在雾越国的认知很清晰,什么裴氏宗室血脉,什么勖文帝之子,什么殿下,都是空话。他从小被关在雪湖结界深处的魔物堆里,不会说话的年纪就徒手杀死了第一只魔物,那天他的腹部被利爪刺穿,流了满身的血,昏迷在漆黑蠕动的魔物残肢里将近两天,阖宫上下都无一人发现。就连给他送饭的老嬷嬷见饭食丝毫未动,都以为他在挑食,恶声啐道:个野种还挑起来了,饿死正好!
可他剑道天赋太过强悍,杀心太重,勖文帝似乎觉得他有意思,就让他充当打手。有大妖大魔难以诛灭的时候就派他去处理,平时就照旧将他关在雪湖结界。他还挺喜欢去诛杀魔物,因为雪湖结界里一片荒芜衰败,只有出去了,他才能偶尔看一眼外面蔚蓝的天空,和遍地花草,有时运气好了,他还能见到许多不同样貌的生灵。
裴真不认识那些是什么,只是漆黑眼瞳一瞬不转地盯着看,随行的诛魔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见状就指着那些生灵,告诉他:这个是野狐,旁边那只白色也是狐狸,它俩应该是一对。看到树后头的那个了吗?眼睛又大又圆,那个是鹿……
裴真想靠近看一眼,可刚一动,那些鹿啊兔子啊狐狸啊什么的全都跑得没影了,他僵在原地不明所以。诛魔侍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你身上煞气太重,它们被你吓跑了。
他是雾越国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把剑。勖文帝既憎恨他,又忌惮他,但不至于毁掉他。
可这次不一样。
裴真孤身一人闯进荆棘海禁区之后,才意识到,勖文帝也许动了杀心。
他脸色平静,死亡逼近眼前也没什么反应。千百道明光符相连,如锁链缠绕住他的身体,灼烫的术法加摧,温热的血从他的肩头汩汩流淌。海底妖兽嗅到人血的气息瞬间躁动,猩红妖瞳从海底缓缓睁开,掀起的骤风暴雨肆虐如恶鬼哭嚎,笼罩天地。裴真浑身劲装都被海水浇透,脸色因失血过多而逐渐苍白,他垂眸看着翻滚的海面,并没多少把握能打赢这只被封印在禁区的千年大妖,何况他自己都被术法限制行动。
勖文帝必定做足了功夫,才将他派来这么个必死无疑的地方。
可裴真没死。当那海底妖兽布满鳞片的触/手伸出海面,携带着万钧重力砸向他的时候,他脖颈间蓦地迸发出耀眼夺目的赤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一阵青铜铃相撞的轻灵空荡的声音响彻在海面。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躺在海岸边的礁石上,身上累累伤口已经被包扎,皮肤被海水泡得发白。
“还好吗?”
裴真坐起身,那人相貌年轻,眼中带笑。
是席风救了他。
“勖文帝想要永远控制你,可他不可能做到。因为你的第三道死劫不在雾越国。”
裴真抬眸,发梢水珠滑落在苍白脸颊,“死劫?”
席风指了指他颈间的红绳,“拿出来看看?”
裴真漠然看他两息,勾出红绳,见那上面的金色叶子仅余最后一片。
“本来有三道神木枝,对应你这辈子的三道死劫。方才你从海底那畜生手中死里逃生,又废一道。”席风漫不经心道,“这是师尊为你批的命,你摆不脱。”
太曦亲口所说,雾越国裴氏全部不得善终。
裴真垂眸静静看着那片如艳阳般瑰丽的赤金色叶子,“她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救我?”
席风勾唇道:“她给你生命,也可以轻而易举剥夺你的性命。是杀还是救,全在你一念之间。”
裴真没说话,沉默良久,将它塞回衣领内。金叶自然垂落,冰冰凉凉,贴在他心口的位置。
席风才懒得琢磨他的想法,他目的达到,心情也放松起来,第二片神木叶子被藏匿在他的袖笼深处。他随手拿起旁边一张宣纸,点评道:“仅有形似,神态却不像。你是照着宫里那姑娘画的?”
裴真的眼珠微动,终于有了点活人气息。
席风的指腹点在画中之人的眉眼处,“师尊的眼梢更长,向上微挑,眼神更静。宫里那姑娘年纪太小,神态、举止,皆显出幼态。光这一点,就与师尊天差地别。”
他抬眼看向裴真,玩笑般道:“你想知道师尊的样子,还不如回去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裴真从他手里拿回画像,莫名的不高兴。
席风轻咳声,“把你派来这里是我出的主意。太子裴翥妒忌你多年,而勖文帝对你一直有猜疑,怕你以后会不听他的话,所以我提出把你安排到这里,趁你被海兽攻击的时候,在你的心脉处封一道锁印,从今以后,你脱离不了他的掌控,更离不开雾越国——当然,这都是哄骗他的,但你回去之后,尽量不要再忤逆他。将来有朝一日,你会离开雾越国,到那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裴真没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只淡声问:“她说裴氏一脉在十六年内必亡,算算时间,如今只剩不到两年,一个注定消失的帝王,你为何还要为他做事?”
“我不是在为勖文帝做事,”席风说,“我只是想救你。若非我出手,勖文帝和太子裴翥早就真的弄死你了。”
他站起身,落下来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孩子,“你是我师尊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杀谁,也不会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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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回到帝都之后,将那副画像改了几笔。
他又往铜镜里看了几眼,眉眼处近乎一样的凌厉。
原来这就是她。
他动作很轻很小心地把画像放好,带在身上。哪怕帝都就在此刻覆灭,他也有把握带着这副画像完完整整地离开。
但裴氏仿佛一个行将就木又回光返照的老人,苟延残喘地想要最后一搏,却再次被狠狠碾压在地。帝都极西狩猎场的一只大魔莫名挣脱了封印,现场安排的诛魔侍莫名不够,也没有感知到魔息,根本救驾不及,几百宗室血脉在短短一日之内近乎全部折损,任谁也想不到事情就巧合到如此地步。翌日,勖文帝病情忽然加重,虚弱到没有一时一刻清醒,在榻上口齿不清地不停说胡话,又哭又笑,惊悚至极。
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唯有太子裴翥现出一种奇异的、癫狂的兴奋——他终于能继位称帝了。
他闯进裴真的雪湖结界,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刚换上的帝王冕服,骂他是勖文帝亲生又如何?照样坐不上这帝位!只有他裴翥,才是注定的栋梁之才,气势张狂,状若疯癫,口水四溅。
裴真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觉得他身上已经有了勖文帝的影子。
又一日,久居帝都极北深宅的那位老人传来口谕,命裴真即刻前去见他。
裴翥听说这件事,气得当场摔碎了一盏瓷碗:“我才是即将登基的帝王!他算什么,他一个野种,凭什么让他去祖庙?!”
裴真不在意什么祖庙不祖庙的,他出了皇宫一路向北,在踏进殿门的瞬间,一阵腐朽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端坐一个白发老人,老得已经没有了样子,真正风烛残年。他见到裴真,连手指都没有抬一下,仅是沉声命令:“裴骧,过来,坐在我身边。”
裴真上前两步,光影的变幻让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先帝的相貌,刹那间,一股未知的恐惧感自心底涌上,席卷心头,他怔愣地望着那个满头白发、皮肤皱如枯叶的老人,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年逾四十就退位隐居的、他的祖父。
这是个不屑于在台面上引起瞩目的人,他在壮年就退帝位,潜居在这处清冷静谧的旧殿中,可宗室血脉、国之重臣依旧对他惟命是从。他积威甚重,从不露面,耳目却遍布帝都,搅弄风云于他而言不过说句话的事。勖文帝在位十六年,至今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
老人从来惯于发号施令,最恨子孙忤逆。他见裴真不动,眯起眼,再次沉声道:“我说,过来。”
裴真的视线落在老人旁边的太师椅,他不敢坐,更不敢触怒这位祖父。勖文帝只是举止疯癫,但至少明枪明箭,有时候揍他都亲自上手。而这位老人却如潜伏在水底的巨蟒,一举一动尽皆隐藏在暗处,他举止温和而亲昵,像是位威严又不失慈爱的大长辈,可一个眼神、手势,自有人为他铲除某些不听话的小辈,连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真正杀人于无形。裴真对于危险的本能告诉他,这才是站在整个帝都权势至高点的人,稍有不慎,他便有可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殿,死不见尸,而勖文帝已经被这位老人压制了一辈子,如今又病入膏肓,不会、也无力去为他讨个说法。
裴真走到老人身前,直接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
他长这么大,连勖文帝都没跪过。
老人挑起灰白长眉,对他的俯首颇为满意。
这个孙子,比勖文帝心狠,比勖文帝聪明。
“裴骧,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老人的干枯手掌随意搭在扶手,看向孙子的目光温和又玩味,像是在看一个初具人形的小东西,竟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勖文抓进宫的那个小丫头,你很在意是不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长得像太曦?你准备带她离开帝都,还她一个所谓的自由吗?”
裴真的额头贴在冰冷地砖上,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他的呼吸。
老人居高临下地微笑,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冷酷,如重锤敲打在他心口,提醒他的心思有多可笑,多自不量力。他真以为能出逃吗?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帝都的每个角落,皆被老人紧紧攥在掌中,他有多大的本事,居然妄想离开?
那根枯瘦弯曲的手指轻轻一动,一股难以抵御的强悍力量托着裴真从地上站起来,旋即老人的手掌轻飘飘一挥,“啪!”的脆响在深殿里炸开,裴真偏过头去,脸上已经挨了一个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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