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沅陵府学门口上一次人山人海还是一月前的秋闱那日。情景再现,在场的每个人都与上回的心境不同,包括季寒,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今天,是放榜日。
踮起脚尖还是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她一咬牙,弯腰就准备缝隙处钻——被外来的力量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忿忿地扭头,想看看是谁阻碍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第三。”
原来是褚停云。没好气地试图用力拍掉揪着自己的手,“放开,我要去看名次。”一边嚷着,一边准备再次钻入人群。
听着陆续响起的“中了”“恭喜”“太好了”,季寒既忐忑又紧张。
“第三。”
偏偏这人还在这时候捣乱,简直是——蓦地背脊僵住,她踌躇着回头,“你说,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倏而放大的脸,和已然熟悉的唇红齿白。褚停云像看傻子似看着她,“最后一遍,听清楚,你是第三名。”
刷地站直,差点撞上他的脸。
“第三?我第三?!”
季寒不确定地重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也不待他回答,转身朝着头榜的方向跑去。
“……她还是不信我。”褚停云撇了下嘴,双手往后一背,跟了上去。
陌尘留在原地,远远地目送一个如泥鳅般东钻西钻的身影,一个在学子纷纷让开的道上悠然前行。
直到——
“第三名,季寒。真的是我?!”
姑娘高兴地扑进了郎君的怀里,抱着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
“季娘子,恭喜。”
一旁乐呵浅笑的青衣学子朝她望来,正是中了解元的冯清。
“同喜,同喜。”
拱手抱拳,彼此的脸上尽是笑意。
被突然冷落的那人不高兴了,横插/进二人之间,附在她耳畔压低了音,“有人想见你。”
县衙大牢,门口仍旧是那两个衙役,带路的也还是见过的老狱卒。看似一切如常,谁又会知道在这短短两天之内,沅陵的天已经变了。
伴随缠绕的铁链解开,坚实的狱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县衙大牢中,显得刺耳突兀。
日光从唯一的窗户照入驱散了一席地的阴冷,郑之远盘膝坐于简陋的木板床上,阖目往昔,仿佛入定的老僧。
“你们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从褚停云落在她的身上。
“恭喜季娘子得中前三甲。”
“谢谢。”
季寒不知道郑之远为何要见她,但他不开口前,她也不打算主动询问。就那么站在门口,仿佛能随时走人。
郑之远笑了笑,不以为意,“今日请季娘子前来,是有一事请教?”
“郑知录请问。”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注①)。季娘子在策论中引用《管子·牧民》中的两句,是为社稷还是为了自己?”
季寒毫不犹豫道:“既为社稷也为自己。”
“好一个既为社稷也为自己。”似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郑之远笑中藏着一丝不认同,“敢问娘子,若是家不成家,乡不成乡,国却还是那个国,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吗?又问,若是政顺民心却无法兴国,又要如何取舍?弃政,还是弃民?”
褚停云看了眼身旁之人,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也就一会儿的沉默,她抬起头,朗朗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端看每个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家,是否愿为家乡的改变劳心费力,国依然还是那个国却可能会变得更好,天下也依旧是那个天下,却也可能成为你期望中的天下。政顺民心无法兴国,要看的是,施行期间政是否有错,民是否有怨,若发现错知道错却坚决不改,弃执行之人,舍错误之政,听反对之声。”
郑之远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问道:“季娘子以为如何治国?”
唇角扬起,季寒丝毫没有畏惧,直言道:“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注②)。”
“若是我大夏呢?”
“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注③)。”
一室静谧,唯有目光灼灼。
就在季寒以为不会再有后文的时候,只见郑之远突然跳下床板——
“惟齐非齐,有伦有要。”他朝她走来,边走边扬声道,“季娘子那必定知道下一句,罚惩非死,人极于病。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察辞于差,非从惟从(注③)。”
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下,“请问,作何解?”
不远不近,负手而立,即便一身囚服也掩盖不住的傲慢。
傲慢?不经意地,季寒想起科举最后一日他也曾一副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指天怒言的模样。不同的是,那日是为了掩盖,今天,则是出自本心。
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垂眸敛神,她清了清嗓子,道:“刑罚虽不置人死地,但受刑罚的人会感到比重病还痛苦。不是巧辩的人审理案件,而是……(注③)。”
“这便是你的作答?释文?”
冷笑着打断,郑之远上前一步,身子一半笼罩在逆光中一半阴暗处。
“那么能抓到我靠的也是我给出的线索,而不是你真正的本事。所以,抓到又如何?你能定我的罪吗?”
她第一次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刻着轻蔑与不服。
身边有人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无需理会,”是褚停云,他朝她摇摇头,“定罪不是你的事,我们走。”
要知道郑之远见她是为了奚落冷嘲热讽她,褚停云断不会答应他这个条件。
“等一下。”
她却拂开了他的好意,上前一步,站到了郑之远的对面。
“我的话还没说完。善良之人审理案件,也并非一定公正合理,因为疑犯可以利用这一点误导审理之人。就算考察供词矛盾之处,复核勘验找到实据,不服从的犯人也依然不会服从,因为怕死的还是多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郑之远的眉头也渐渐蹙拢,随着她最后的话音落下,他愤而怒道:“你敢质疑圣贤?”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反唇相讥,季寒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已然继续说了下去,“圣贤的那些都是防小人不防君子。圣贤还有一句话叫做,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她顿了顿,又道:“我猜,郑知录怨的不是我能不能定您的罪,而是能不能定其他人的罪?”
蓦然一凛,郑之远的神色变了,下意识地去看褚停云。
“不是常郡王告诉我的,是你自己。”
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紧绷的下颚是不信又不得不认,“不可能。”他仍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
不遮不掩一声长叹,季寒终往后退了一步,“既然郑知录不愿认罪伏法,为何不将马杀死,将多出来的墨卷焚毁,非要引着我们一步一步查到您的身上?若是我猜的没错,为的是令郎对吗?”
她一瞬不眨地紧紧盯着他,看着那双倨傲不甘的眼里惊诧稍纵即逝,又浮上心思被揭穿后的窘迫,然后,逐渐趋于平静。
“你,”他的声音沙哑,仿佛努力压制起伏的心绪,“是如何猜到的?”
“因为户籍。”季寒坦言,“常郡王告诉我,双亲健在、父不是京官且京中无直系亲属的情况下,除了找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过继为子外,户籍是无法随意更改的。原本我也以为这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联系到你之后给出的线索,我便产生了怀疑。”
目光越过他,她望向那扇唯一的窗户,“师父说过,作奸犯科者必先考虑其所图所谋才能找到线索。我觉得,父母爱子也是如此。图功成名就,谋前程似锦,亦或者,只图谋一个平安喜乐,无论是何种,皆是图谋。而当子女达成期望时,父母也会感到骄傲。”
“可是那日誊录所的酒席上,有人夸奖令郎,郑知录的反应却遮遮掩掩,还说令郎念书一般,只希望他能安稳度过。换做旁人看来这是做父亲的为人谦虚,不巧,我也是那个旁人。”自嘲着,季寒扯开一个敷衍的弧度,“所以即便看到户籍,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是一个父亲为儿子谋划的前程。”
却忘了,若是郑翰学样样都好,大可同冯清一般凭自己的本事考去汴京。光明磊落,不但不遭人诟病,日后还能搏个好名声——尤其是新政之下,父亲出自寒门当上了官,其子也是个优秀不遑让的。
虽前路会有艰辛,但对一个寒门学子来说,却是光耀门楣的选择。她尚能明白,郑之远为官十几年又怎么会不明白?
“直到你将线索一个个抛出,我们找到了冯郁死亡的真相,找到了你。看似一切都合情合理,顺理成章地链接上,却还差了一个关键,”她笑了,笑得有些无奈,“这个关键就是起因。冯郁所图的是冯清的前程,那么,做这些的你图谋的又是什么?”
郑之远目光发怔,只听得她径直道:“令郎未改姓,不是念着亲生父母的缘故,是因为被人挟持对吗?”
季寒记得,当她与褚停云推断出此起因时,相对而坐的俩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但因为看不到完整的户籍,他们也不敢确定。
目前根据褚停云让人从京中打探到的消息……她只能诈他。
褚停云也意识到季寒是在诈郑之远,默默叹了口气。却在郑之远看来,他们是在同情他。
“不,不……”他不需要同情,他要的是,“救他……救救翰学,救救我的儿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真心疼爱,又怎会将他人之血骨铺就孩子的前程路?
她赌的是郑之远的良知。
“常郡王。”
绷直的背脊终还是俯下,坚硬的外壳也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我愿将所知道的都告诉常郡王,只求您一件事,护住我的儿子。”
褚停云朝季寒望去,她了然微微颔首准备离开。
“季娘子,”郑之远叫住了她,“我不怕死,我会认罪伏法。可我不能让至交好友白死,更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在我之前。”
她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这世界有无间地狱,我要带着那些人一起下去。”
眼眶发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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