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靠山县城的沈家工坊机杼声隆隆,匠人们又过了一个丰年,正为新一年的订单忙碌。
几辆带有工部徽记的马车,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碾过工坊外的青石道路,停在了工坊门前。
霍县令带着县丞等人早已恭候,见马车停稳,连忙上前。
车帘掀开,工部左侍郎冯延年拄着黄杨木拐杖,在随从搀扶下缓缓下车。
他穿着厚重的裘皮,面容清癯,眼神看似浑浊,扫视四周时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紧接着,另一侧车门被一名面白无须的小内侍小心搀扶下一位老者。
此人身材干瘦,背脊微驼,穿着深青色宦官常服,脸上堆着温和却略显僵硬的笑容,眼皮耷拉着,仿佛没睡醒,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保。
“下官临山县令霍珩,拜见冯侍郎,拜见张公公!”
霍县令躬身行礼,心中暗自嘀咕:工部侍郎带着宫里的大太监来考察一个小作坊?这规格未免太高了。
“草民沈厌,见过侍郎大人、公公。”
沈厌和凌战闻讯赶来,依礼参拜。
沈厌一身素色细棉锦袍,身姿挺拔,俊逸非凡。
凌战则是一身利落的深青色棉衣,气息沉静。
当沈厌抬起头时,冯延年握着拐杖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目光在沈厌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于寻常。
而那位一直半垂着眼的张保公公,也缓缓抬起了眼皮。
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似乎只是随意地掠过沈厌,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被痰堵住的“嗯”声,便又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嗯,沈相公果然仪表堂堂。”
冯延年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夸了一句,听不出多少真心,“霍县令,张公公奉旨巡视地方民生,老夫陪同,顺便看看你这临山县的新兴工坊。带路吧。”
他刻意点明了张保的身份和“奉旨”,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两位大人请。”霍县令连忙引路,心中疑窦更深。
沈厌对那略长的注视感到一丝微妙的异样,但只当是高官对平民的审视,外加他经常因为容貌俊美而被如此凝视,算是习惯了。
凌战的目光在张保那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直觉告诉她这个老太监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无害,但具体为何,尚不明晰。
工坊内,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高效运转,雪白的棉纱细密均匀,织出的细棉布光滑挺括。
冯延年一边听着沈厌简洁的介绍,一边仔细查看机器和布匹,时不时询问几句技术细节,显得颇为专业。
张保则像个真正的“巡视者”,在霍县令的陪同下,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偶尔拿起一块布摸摸,点点头,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和却疏离的笑容,对沈厌并未再多看一眼。
“嗯,布匹质地确实不错,远胜寻常棉布。”
冯延年放下手中的布样,转向沈厌,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工部有意为边军采办一批细棉布做夏衣。数量嘛……五千匹。四月底前交付。价钱好说,可按市价上浮两成。沈相公,你看如何?”
这个数量对沈家工坊来说压力巨大,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需要开足马力,放弃其他订单。
沈厌闻言,眉头微蹙。
五千匹,四月底……这几乎要榨干工坊未来两个月的全部产能。
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承蒙大人和朝廷看重,草民感激不尽。
只是五千匹之数,工坊现有产能恐难在时限内完成,若宽限一月……”
“沈相公,”冯延年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榷的官威,“军需大事,关乎戍边将士,岂能轻言拖延?四月底,必须齐备!工坊若有难处,可增募人手,日夜赶工。所需银钱物料,自有工部支应。”
他目光转向凌战,“凌娘子持家有方,想必调度有术?”
凌战平静迎上冯延年的目光:“大人明鉴,增募熟练织工匠人非朝夕之功,新机调试亦需时日。五千匹之数,四月底,确系强人所难。若大人体恤,草民等愿竭尽全力,于五月中下旬筹措四千匹,已是极限。”
她再次展现了寸步不让的姿态,但态度依旧恭敬。
“呵呵呵……”
一直沉默旁观的张保忽然发出一串低沉沙哑的笑声,打破了略显僵持的气氛。他看向凌战,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
“凌娘子果然快人快语,精打细算。为朝廷办事,尽心尽力便好。冯大人,您看凌娘子既已承诺四千匹,时限稍延,也未尝不可嘛?总要让小民们喘口气,把东西做扎实了,才不负朝廷信任。”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圆场,甚至偏向沈家。
但那慢悠悠的语调和脸上不变的笑容,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冯延年眉头微皱,似乎对张保的“和稀泥”有些不满,但并未反驳,只是沉声道:“既如此,便以凌娘子所言为准。四千匹细棉布,五月底前务必交付!霍县令,此事由你县衙督办,确保无误!”
他不再看沈厌和凌战,仿佛事情已经敲定。
“下官遵命!”
霍县令连忙应下,心中松了口气,总算没当场撕破脸。
他看向沈厌和凌战,眼神示意他们见好就收。
沈厌和凌战对视一眼,虽觉这采购来得突兀且条件苛刻,但对方是工部大员,又有太监“说情”,似乎也只能如此。
沈厌拱手:“草民领命,定当竭力完成。”
冯延年点点头,不再多言,示意可以离开了。
张保也笑眯眯地对霍县令说:“霍大人,此地工坊甚好,民生有望啊。咱家也要去别处看看了。”说罢,在小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转身向马车走去,自始至终,没再给沈厌一个多余的眼神。
车队缓缓驶离,卷起一阵微尘。
霍县令看着马车远去,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转向沈厌和凌战。
“沈相公,凌娘子,此事总算是定下了。四千匹虽不易,但总好过五千。有县衙在背后支持,定能如期完成。这几日,本官便让户房拟个章程,拨些款子,再协助招募些……”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声突兀而沉闷的“哐当!”巨响在工坊角落猛地炸开!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那个一向沉默寡言、佝偻着背的独臂老人杨伯,不知何时竟已挺直了腰杆!他脚下,那个沉重的黄铜油壶竟被生生捏瘪了一块,歪倒在地上,油污溅了一地!
杨伯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下颚的肌肉绷得死紧,微微颤抖着。
那只仅存的独臂还维持着紧握的姿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清晰可见。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浑浊的眼睛不再低垂,而是死死盯着工坊大门外早已消失的车队方向,
眼神锐利得吓人,仿佛要穿透墙壁,钉死那远去的马车!
那目光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
是惊惧?是刻骨的仇恨?抑或是两者交织的绝望?
“杨伯?您怎么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匠人惊疑不定地问,想去搀扶他微微摇晃的身体。
“别碰我!”
杨伯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控的尖锐!那年轻匠人被吓得倒退一步。这声嘶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厌、凌战、霍县令都惊愕地看向角落。
杨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不再看门外,而是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锐利得骇人的眼睛,直接锁定了沈厌和凌战,最后落在了霍县令身上。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脚步沉重,完全不像一个年迈的独臂老人。
他无视了地上的油污,也无视了众人惊疑的目光。
径直走到沈厌、凌战和霍县令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姑爷!娘子!霍大人!”杨伯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急切,“那批布!四千匹!工坊做不了!不能做!”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伯?”
沈厌皱眉,不解地看着这位从未如此失态的老仆,“工坊虽吃力,但……”
“不是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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