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层高、临街,视野开阔。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玲珑意身上,银发边缘闪闪发光,似湖面涟漪层层荡起;玄袍蛟龙鳞片隐现光华,似跃水而出生机勃勃。

常年行于夜色的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竟也能染上几分烟火气。

此刻林云深再看玲珑意,只觉那股故作老态的阴森变态之气都少了几分,顺眼了些。

但玲珑意只用一个举动就让这点好感烟消云散。

『我的好朋友饿了,林大人可否赏它一口吃的?』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通体漆黑却五彩斑斓的蜘蛛凭空出现在林云深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上。

『它叫小彩虹。有毒,但很漂亮,在我看来跟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玲珑意手肘撑着桌面,十指交叉托住下巴,『你喜欢它吗?』玲珑意强调,『她是个姑娘。』

林云深微笑,毛巾擦嘴。

果然蟑螂还是该待在阴暗的角落里。

『你不跟她打个招呼吗?』玲珑意似乎期待极了,眯眼微笑,轻晃脑袋。

林云深嫌恶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朝着蜘蛛挥手:『嗨!小姑娘,你好呀。』

『我听说霁月世子养了不少小猫咪?』

『六只。』

『如果有一天,他跟我一样,也开始养小蜘蛛,你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

『这么说,你支持他养蜘蛛?』

虽然隔着面具,但林云深总觉得玲珑意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禁一阵恶寒。

『我会给他准备好酒好菜,下十足分量的迷药,等他睡着了,找个枕头,把蜘蛛跟他一起捂死。』

原本正微笑的玲珑意嘴角僵直,而后下抿,『林大人,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林云深反客为主:『可我觉得玲珑公子的笑话很有意思。』

『这么说你绝不肯让他养蜘蛛了?』

『每户人家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至少在林家,有虫子没我,有我没虫子。』

林云深说完,啪唧弹走正吃桂花糕的蜘蛛,却在弹走瞬间指尖一丝刺痛。

没流血,但一道发丝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林云深中指指尖穿梭向下,心脏骤缩,林云深一声痛吟磕在桌上。

『怎……怎么会……』没破皮就中毒?

『林大人,你太皮了。方才我就说了她有毒,你怎么还能弹走人家?』

微风撩起玲珑意鬓边银发,他闭目后复又睁眼,阳光下,双瞳血色潋滟。

『赤血瞳?五毒心经!天蛛引?!』林云深瞳孔收缩,

『你的头发、你的眼睛……玲珑意,你竟修炼如此阴毒的武功?』

『这世上对我感兴趣的人很多,但我可没兴趣一一回应。』玲珑意踱步至林云深身旁,俯下身,于他耳垂低语,『你是第二个知道我师承何门的人。』

『第一个是谁?』

『当然是写下这本心经的人,血瘟老祖。』

『血瘟老祖可没有满头白发。』林云深倒吸一口冷气,说出那个令人恐惧的答案:『你、你逆练了心法?』

『否则,又怎能与清风派的纯阳内功一分高下呢?』玲珑意的语气有种变态的兴奋,而他的行为印证了这一点。

冰凉指尖捏上林云深后颈,黏腻温热的吐息又像毒蛇缠绕着林云深脖颈。

『风起鹤不是要探听我的消息么?你可以全都告诉他,我等着他。』

『不、不!』林云深因中毒麻痹,双肘撑起身躯又无力趴回桌面,视线逐渐模糊。

直到这时,林云深才恍悟,先前玲珑意并非与他闲话家常,而是使用了一种特殊的刑讯技巧。

不是所有犯人,都能直接押去刑房,上十八道酷刑的。

有些人位高权重,那就必须使用这种怀柔手段,从家长里短谈到兴趣爱好。

表面是夸赞对方笔力遒劲,可当对方欣喜若狂,侃侃而谈篆刻技巧时,再话锋一转,询问『一个月俸三十两的官员,如何能买得起价值千金的印泥?』

至此,没见过杀伐场面的书生,多半就撂了

——人的心理防线往往也只崩溃在一瞬间。

他太自信,以至于大意了。

意识中断的最后一刻,林云深拼尽全力抓住玲珑意的袖子,『世子无意窥视天子近臣的秘密,只是被人胁迫,你不能伤害他!』

玲珑意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他贴近妻子的唇,『这么说来,他对你很重要?对不对?林云深,告诉我,风起鹤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可林云深已经陷入昏迷,软软地摊在他怀里。

苍白无血色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彰显他正进入一场梦魇。

玲珑意轻叹口气,将人打横抱起放于软榻上,他坐在一端,令妻子靠在自己胸膛,俯身吻吻那拧成一团的眉心,又抓起林云深的手,亲吻每一根手指。

小彩虹顺着地板爬到玲珑意脚边,玲珑意微皱眉头,轻轻踢开,接着掰一小块点心碾碎,洒在地上。小彩虹抱着点心碎钻进桌椅的阴影里,只隐隐能看见那五颜六色的黑。

点心才吃一半,走廊上响起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蜘蛛抱着点心顺着桌脚往上爬。

门推开,是两名年轻人,一个清俊、一个周正。

他们分别名抱元、守一,是玲珑意的心腹,也是风起鹤的心腹。因为他俩还在林府,打另一份家丁的工。

『死了么?』玲珑意头也不抬,只盯着林云深,伸手轻轻拂过爱人发梢。

抱元沉默不语,守一抱拳,结巴道:『死、死了。』

『蛮好,你俩差事办的不错。』玲珑意拂袖,『下去领赏吧。』

两人同时下跪,守一道:『是十年前死的……』

玲珑意终于抬头,单手摘下面具,因切换心法而病态惨白的脸写满不可置信。

抱元自怀中掏出信笺。

『他叫上官若,是上官宗的孙子。十年前,上官宗联合百官进言废后……』

玲珑意立刻抬手打断,背过身,用一种听不出喜怒哀乐的语气说道:『下去吧。』

而在手下退出房门后,那只拿着信笺的手指节泛白,嘎吱作响。

单薄的信件只一张纸,落款在这几个字上——

『腰斩,未即死,攀爬数丈而亡』。

玲珑意双唇轻颤,将信纸放于烛台点燃。

随着信纸化为灰烬,玲珑意病态苍白的皮肤逐渐红润,瞳孔亦从血色变回漆黑,他穿过屏风绕至软榻前,满头银发化为乌黑,当他褪去玄黑外袍,露出无暇洁白的道袍时,他就彻底变回风起鹤了。

『林云深,你这个混蛋。』风起鹤咬牙,『我情愿你是现在移情别恋,这样我就可以杀了那个人。可事实上,你却在怀念十年前,你曾经爱过的人,我该庆幸你没有背叛这段婚姻么?不!这会让我更痛苦!你让我如何杀一个死人第二次!』

他紧紧抱着林云深,『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小彩虹终于吃完点心碎,从桌角爬下来,刚落在地面又被一脚踢飞。

『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当福伯正在为小主人和道长的未来担忧时,风起鹤引着一路车队回来了。

此刻道长眼中已不见了清晨离府时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温柔。

『福伯,你来的正好。我今日路过金玉坊,许多店铺都在低价倾销,见价格合适,便买了一些。你且找人都收起来吧。』

福伯刚应下,却在抬头瞬间心脏骤停。

只见门外大大小小,停了十几辆车!

十几辆!

估摸着林云深半年的俸禄,都要交代在这些货物里了。

福伯偷瞥一眼正用布匹量身的道长,不由微微叹气。

也罢,要是这半年俸禄能让道长消气,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怎么都是划算的事。

福伯立刻招来账房清点物品,又指挥搬运货物的年轻人将货物安放至合适地点。

盘点到一半,有两箱货物显眼地被放在院子中心。

一箱是绢帛,另一箱是书籍、竹简、散落的卷轴。

卷轴上,看不懂却笔走龙蛇的篆刻,勾起福伯从前的回忆。

很多年前,林云深曾和另一个人后背贴着胸膛,手握着手,在月光下的角亭里写过这些文字。

哎……上官若,多可惜啊。

老人家正感慨着,却听耳边传来温和而清脆的声音。

『这是铭文,失传的古代文字。』风起鹤随意展开一副卷轴,『您怎么了?怎么这幅表情?』逆着光,道长的眼神似有一闪而过的锐利,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罢了。』福伯擦去额头冷汗,『道长怎么突然搜罗起铭文了?』

福伯的反应落在风起鹤眼里:这老登果然知道上官若的事!

风起鹤用温和扫去眼底冷然:

『我前些天看了一篇有关铭文的文章,很感兴趣,打算试着研究下。』

『原来如此,您该早些告诉我的。』福伯精打细算道,『这箱书卷都是凡品和仿品,家里有许多。您要是早些告诉我,也就省得破费了。』

『什么?家里有?可我检查过书房,并未发现类似者。』

『因为不在这里,在老宅。』

『城外的老宅吗?』

现如今的林府是林氏大宅,林云深重回神都后大杀四方、夺回家产,取得了这间宅子的所有权。

而原本谋夺财产的参与者们,除林二爷获罪枭首外,其余人都被赶去了城外的林家老宅。

『不,城外是林家的老宅,不是家主的老宅。』福伯缓缓道来,『老爷死后,小主人被迫离开神都,外出留学,之后虽学成归来,但初期手头并不富裕,就在城东购置了一间小院子落脚。』

『城东?』风起鹤细长凤眼微微睁大,睫毛带一丝轻颤。

整个神都东贫西富,南贵北贱。

他的云深是受了多少苦头,竟在城东落脚?

想到林云深可能经历过的贫瘠,风起鹤早已在心里原谅他一千次、一万次,他就是这样不值钱,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这样,把地址给我吧。我派人把铭文都搬来。』

福伯不敢耽误,立刻写下老宅地址,却听风起鹤似是随口一句的问话,『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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