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顾明远正在教研室里批改作业。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摊开的作业本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钟德君那颗日渐浑圆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脸上堆着坏笑。

“顾—教—授……”,他故意拖着长音,像唱戏一般滑到桌前。

顾明远笔尖一顿,墨水在纸面上洇开一个小点。他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惯常的不耐烦:“有屁快放。”

钟德君浑不在意,顺手抄起顾明远的搪瓷杯抿了一口,顿时五官皱成一团:“呸,你这泡的是黄连还是茶?”他吐着舌头,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

“我可没有公款买好茶给你喝”,顾明远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冷飕飕的冷笑道:“爱喝不喝。”

钟德君一屁股坐上办公桌,压住半沓作业本:“猜猜我为什么来?”

顾明远举起挂在脖间的工卡在钟德君眼前晃了晃:“看见没?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忙着呢。”

钟德君有些失望:“你这人有时没劲。我这里可是重磅消息哦。”

“得了吧。”顾明远嗤笑一声:“上回你说‘重磅消息’,不过是总务处给每个教室加配了扩音器而已。”

“这次绝对有含金量。”钟德君急得直跺脚,活像个兜售秘密的蹩脚商人:“走,反正快要下班了,我请你去‘阿芳酒家’说去。”

刚走下楼,迎面撞见了吴雅娟。她挑眉打量着这勾肩搭背的两人,目光在钟德君谄笑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去喝酒?”

钟德君立刻挺直腰板,嬉皮笑脸地说道:“雅娟嫂子放心,今天我买单。”

吴雅娟似笑非笑地瞥向顾明远,话里藏针:“就你兜里那几张票子,怕是也请不起的。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用自己的银子。去吧,早点回来哦。你二姐今天煨了排骨藕汤的。”她的目光在顾明远脸上逡巡一下走了。

“哟,这不是钟大处长吗?”两人刚一走进酒家大门,阿芳的笑声就从二楼飘下来,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喜:“我还以为您把我这小店给忘了呢。”

顾明远抬头望去,只见阿芳倚在楼梯扶手上,一身剪裁得体的墨绿色旗袍包裹着开始发福的身段。如今的“阿芳酒家”早已今非昔比,从当年街角不起眼的小餐馆,蜕变成了装修雅致、生意兴隆的大酒楼。顾明远故意斜睨了钟德君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不是个助理吗?啥时变成大处长了?”

钟德君脸上泛红,赶紧将话题转到阿芳身上:“你这两月不见,腰身可是越发丰满了。”他眯着眼打量,手指在空中画了道曲线。

阿芳翻了个白眼,笑骂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头对顾明远笑道:“顾教授,你下半年没来了吧?今天可得尝尝我们新开的日式居酒屋,就在二楼。”

钟德君心里激动,嘴上却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嗛,崇洋媚外,还是小日本。要我说,你随便喝的要比日本清酒强上百倍。”

顾明远拍拍他肩膀:“你也少在这儿搞种族歧视。今天我还就想尝尝清酒。”

经过重装后的二楼别有洞天。淡粉色的樱花壁纸间挂着浮世绘,昏黄的灯笼投下柔和的光晕。一位穿着淡粉色和服的姑娘正九十度鞠躬,用甜糯的声音说道:“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

“这可是正宗的日本留学生。”阿芳在钟德君耳边低语。钟德君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盯着姑娘高高隆起的島田髷(日本未婚女性的一种发型)看得出神,惹得对方连声“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请多关照)”,脸颊飞红得像上了胭脂。

酒过三巡,钟德君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明远:“老顾,想不想听重磅消息?”

顾明远夹了块寿司蘸着酱油,嘴上故作淡定:“爱说不说。”

钟德君把不住自己的嘴巴,得意洋洋地吐出秘密:“江南医院的林思齐离婚都大半年啦。”

顾明远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心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谁?”他强作镇定地问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感兴趣的。”钟德君得意地呷了口清酒,似乎担心顾明远不信,又急着补充道:“这可是你们秦冰纶秦院长昨天在酒桌上亲自透露的。”

顾明远只觉得耳畔嗡鸣作响,钟德君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林思齐——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动。他端起酒杯机械地啜了一口,清酒滑过喉咙,竟品不出半分醇香,只剩下一片弥漫的苦涩,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胡乱扒拉了两口鳗鱼饭,鲜甜的酱汁此刻尝起来味同嚼蜡。米饭粒粒分明,却硬得难以下咽,哽在喉间,堵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扯了个肚子难受的幌子,顾明远早早和钟德君分了手。然而,他并没有回家。跨上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轮碾过柏油路面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忽长忽短的影子。不知骑了多久,森林公园的侧门出现在眼前。铁栅栏上爬满了藤蔓,在暮色中泛着暗红的光泽。顾明远猛地刹住车,轮胎在砂石路上擦出刺耳的声响。他俯下身子一阵猛蹬,摇摇晃晃冲向太渔桥。桥下的湖水泛着铅灰色的光,倒映着支离破碎的云影。

“啊——”,顾明远猛的一声嘶吼,跪倒在湖畔的草地上,十指深深插进泥土,草叶的汁液染绿了他的指甲,混合着掌心的汗水,散发出苦涩的清香。天边的云絮渐渐染上暮色,恍惚间化作林思齐眼角的笑纹。

这七八年来,林思齐在他脑海——不,是更深的地方,仿佛早已悄无声息融进了他的灵魂。钟德君曾啧啧称她为“极品尤物”,顾明远每次听到都忍不住皱眉。这个词太俗,太艳,配不上她。她不是那种夺目逼人的美,更像窗边一杯清茶飘起的热气,或是深夜翻书时偶然读到的一句诗。她的好看,是安静、清雅而从容的,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书卷气。你夸她,反而显得笨拙;不夸,又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

顾明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隐约泛起血腥味。“都大半年了”,钟德君的这句话像把钝刀一下下锯着他的神经。

湖水随风漾起的波声激荡着耳鼓,远处护林人的哨声惊起一群湖滩上的白鹭。

正当顾明远脑子纷乱如麻的时候,手机突然炸响,屏幕上那张女儿安安三岁时一家人的“全家福”照片忽明忽暗。摁下接听键,吴雅娟的声音尖得像是打碎的玻璃:“顾明远,你看看几点了?钟德君说你早走了,你死哪儿去啦?”

顾明远一个激灵,赶紧翻身坐起,骑上车箭也似地冲回家中。吴雅娟怒火正盛,将女儿安安往他身边一推,眼中闪着捕兽夹般的寒光:“不会是和那人单独商量工作了吧?”

顾明远气得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两眼睁得溜圆,声音冷得结霜似的:“总是这样有意思吗?”

吴雅娟知道顾明远死倔的脾气,也不敢将自己没影儿的怒气无限放大,主动将茶杯递了过来问道:“雅洁告诉我钟德君想请那个江南医院的林医生吃饭,他没跟你说吗?”

顾明远心头一震:看来钟德君也不是事事往外秃噜的。他抿了一口茶,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干嘛跟我说呢”,好奇心又让他追来一句:“他为什么要请人家吃饭?”

“好像钟德君的父亲要做一个癌变切除手术,想托林医生牵线找医院里的‘一把刀’专家吧。雅洁说如果硬去排号,只怕还要一两个多月。”

顾明远不想在吴雅娟面前聊起涉及林思齐的话题,将杯子放下后,说是去二姐那里接回安安。

刚走到荷花池边,看见钟德君表情落寞地坐在亭子里发呆,顾明远走上前去故意揶揄道:“你小子挺深沉的嘛。”

钟德君早没了在酒家时的兴奋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摸了摸安安的脑袋,说了句“深沉个屁”,起身要走。

顾明远觉得蹊跷,拉住他问道:“你不是让林医生牵线吗?搞定了?”

钟德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刚刚你们秦院长回了电话。唉,没想到林医生连她的账也不买。”说完,手伸在脑后摆了摆,消失在樱花林中。

顾明远有些为钟德君父亲担起心来。走上运动场,他忽然想起第二次拜访林城外教授时,林思齐半开玩笑说了一句“顾老师以后学问上治不了的病尽可以找我哦”的话,也管不了许多,拿起手机拨通了林思齐的电话。

铃响三声,里面传来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顾老师吧?我还以为相忘于江湖了呢。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顾明远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向她倾诉,但又不敢妄自造次,便有些急切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呵呵,没想到你也是来做说客的吧?”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又传来林思齐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我拒绝表姐吗?”她的声音忽然很近,仿佛就贴在他耳畔:“她开口闭口就那句‘钱不是问题’,实在让人反感得很。不过,说实话,你们那个钟什么君确实也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顾明远连忙替钟德君找补:“我多说几句林医生别见怪哈。德君这人吧,除了嘴巴没个把门说话糙些外,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谁真要遇上难处,他都会头一个撸起袖子帮忙的。记得去年他们处的一个年轻同事家里出了火灾,钟德君二话不说,第一个捐款,他的那份仗义,可从不在嘴上显摆的。”

话未说完,林思齐在电话里脆生生地笑了起来,语气舒缓却带着几分明朗的调侃:“顾老师的口才果然名不虚传呀。你这哪里是在夸他,分明是‘道德绑架’我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再不答应,岂不是成了冷血无情、阻碍人间真善美的反派了?不过嘛,钟同志有你这么一位替他说好话的朋友,也算是他的福气。行,冲着顾老师的巧舌如簧,这个忙我帮了。”

顾明远没料到表姐秦冰纶无法促成的竟被自己的几句话搞定,兴奋得眼睛里炸开的亮光像是有人往瞳孔里扔了一把星星。思忖了片刻又说道:“这事情林医生还是让秦院长通知钟德君吧,半个字不要说我找过你好吗?”

林思齐口吻里明显有些揶揄的味道:“哟,没想到顾老师还挺谨小慎微的”。顿了顿又说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们象牙塔也不是那么清净的。”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用餐,钟德君眉飞色舞将顾明远拉到一边,说是秦冰纶刚刚通知自己,林思齐已经做通了“一把刀”曾照仁的工作,下个礼拜就可以亲自主刀给他父亲做手术。

顾明远淡淡一笑:“可见秦院长还是很有面子的。”

钟德君意犹未尽,压低声音说道:“老顾,林医生这次真是帮了大忙。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你看妥不妥?”说着,便将自己周末请林思齐吃饭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小子是不是又开始动花花肠子了?”顾明远眼里露出狐疑的光来,拔腿就要离开。钟德君一把拉住他:“我还没说完呢。这事秦院长答应了,如果林医生同意的话,你到时候也来参加呗。”

顾明远心动了一下,嘴上不置可否。

原本以为钟德君只是嘴巴快活,没想到下班后回到家里,吴雅娟告诉他,说是吴雅洁打来电话邀请参加感谢林思齐的宴会。

顾明远故意说道:“我们去凑这个热闹好吗?”

“这怎么是凑热闹呢。去帮雅洁助助威嘛。再说,听说你们院的那位也要参加,我不去倒显得露怯了。去,必须去。”

顾明远无奈地笑了起来:女人的逻辑这么奇怪的吗?现在吴雅娟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吴雅娟对这场宴会的重视程度让顾明远暗自吃惊。离出发还有两小时,她就端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眉笔在眉骨上反复游走,画了擦,擦了画。衣柜里的衣服试了个遍,最终选定那件黑色丝绒连衣裙时,又在围巾搭配上犯了难。

“这条墨绿的太老气...香槟金的又太招摇...”,她拽着顾明远来回比划,直到丈夫指着乳白色真丝围巾说了句“这条很好呀”,她才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微笑。

宴会设在很负盛名的“锦华苑”。当众人齐聚包间时,顾明远恍惚走进了时装周后台。除了林思齐那身漫不经心的牛仔裤配着一件浅灰毛衣,其他女人似乎都拿出了看家本领盛装出席。吴雅娟自不必说;秦冰纶那件意大利高定风衣在行走间翻飞,每一步都踏在时尚杂志的节奏上;吴雅洁踩着十厘米的Jimmy Choo,鹿皮短裙包裹的身姿竟显出几分名媛风范;连素来简朴的王菡的眼线在灯下都在闪着细碎的金粉。

钟德君殷勤地想将林思齐引到主位,却被她一个侧身滑到秦冰纶下手身旁。吴雅娟立刻暗掐着顾明远的手肘把他往主位推,顾明远安然不动,示意钟德君将秦冰纶往主席位子上拉。

“这怎么好意思呢”,秦冰纶假意推辞着,最终却仪态万方地落座,气得吴雅娟在桌下狠踩了一下顾明远的皮鞋。林思齐见状要起身换座,钟德君早已将自己嵌在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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