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恭祖的死讯次日便传遍朝中。

孟元礼的车驾驶入东府城,紫袍金带的尚书左仆射斥退了府前守兵,未经通传便闯入庐陵公府,在府中僚佐一片目瞪口呆中,径直跨进沧海堂。

成肃正坐在堂首与徐崇朝交谈,后者垂眸敛衽,不时颔首,看上去宛然慈父教子的情景。

孟元礼不由得心神一晃,认出是徐崇朝来,心头的惶惑愤恨更甚。

对上成肃略显诧异的目光,他怒道:“成肃,你到底要做什么!”

成肃不紧不慢地起身,迎上前道:“孟公这是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孟元礼气急反笑,“荀康祖只那么一个阿弟,你怎么狠心杀他?”

“原来孟公是为荀恭祖而来,”成肃顿了顿,道,“他干犯军法,动摇军心,我只不过是明正典刑。”

“好一个明正典刑!你是扬州刺史做久了,连共创大业的兄弟都忘了吗?”

“孟公此言差矣,荀恭祖不肯救历阳,便是在金陵身上插刀,犯的是祸国殃民的大错。纵然患难情重,又怎比得上社稷安危?”

孟元礼大怒:“你口口声声社稷安危,如今硬要拉着朝廷留在这火坑,到底谁才在祸国殃民?”

“第下慎言!”徐崇朝赫然拦在二人中间,朝孟元礼深深一拜。

孟元礼自觉失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成肃说不出话来。

成肃面上也不好看。他虽与孟元礼几番争执,到底都还是就事论事,如今孟元礼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也让他眸光渐冷。

他二人较劲,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徐崇朝进退两难,只得唤堂中侍从:“还不快请孟公上座?”

孟元礼一抖袍袖,被小厮请到客位。

徐崇朝松了一口气,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悄然退下,闪身出了沧海堂。

徐崇朝刚收回目光,便听孟元礼叹道:“徐郎,你来说句公道话。我难道不是为了大魏着想?暂避锋芒以求东山再起,又有什么错?”

徐崇朝望了望成肃。对方负手背对着二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堂外大半风光。

檐上鸟雀啁啾,徐崇朝垂眸不语。

成肃亦默然良久,长叹道:“孟公——”

他言犹未尽,眼前便闪出个窈窕身影,明艳的石榴裙随着紧促的步伐摆动,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成之染花骨朵般抛入沧海堂,气息丝毫未乱,抿唇向孟元礼行礼。

孟元礼许久未见她女子装扮,似是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时常忘记,你原是与如燕一般年纪。”

而孟如燕早已嫁为人妇,成之染还在军中摸爬滚打。

成之染问道:“二娘如今可还好?”

“好,好得很,”孟元礼目光柔和了许多,思索道,“年初她还说,要我张罗着为你做媒。”

成之染笑了笑,道:“谢过孟公好意,只是匈奴未灭,无以为家。”

“是啊,匈奴未灭……”孟元礼长叹一声,“汉家却要亡国了!”

成肃闻言,神色微动,却不言语。

孟元礼起身拂衣,向他长揖道:“大魏不能倾覆于此,请成公奉送乘舆渡江!”

这些话他说了无数次,望着成肃仿佛凝固的背影,心也渐渐冷下来。

他素来知道成肃固执,当初倡言伐齐,满朝皆持异议,可成肃力排众议,愣是将大军开到广固。那时他站在成肃一边,自是赞同他勇毅果决,如今二人分庭抗礼,他只恨对方冥顽不灵。

可是,若成肃不松口,谁敢离开金陵?

见成肃半晌不吭声,成之染对孟元礼道:“第下与我父共创大业,忠肝义胆实所共鉴。可如今朝中府中人情危骇,个个如惊弓之鸟,正是仰赖天子不动如山,才不至于作鸟兽散。天子一旦迁动,这一盘散沙便土崩瓦解,又岂能共济江北!纵使侥幸渡江,不过丧家之犬穷途末路罢了。”

成肃闻言亦轻叹一声,回身扶孟元礼入座,目光也变得深远:“孟公,当初你我京门举义,百余人便敢攻拔军府,二千人便能收复京都。而今精甲万余人,如何竟不肯与妖贼一战?此战若胜,则万事无忧。倘若兵败,我自当血溅御前,不负平生报国之志,岂能不战而退、忍辱偷生!”

“成公!”孟元礼悲愤不已,眼眶已泛红,“成公何至于此?”

成肃一挥袍袖,决然道:“我意已决,孟公不必再言!”

这番话掷地有声,孟元礼瘫坐一旁,眸中隐忍有光,脸上神色莫辨。良久,他看看成肃,又看看成之染,颤颤一笑:“你父女俱贪,拿天下人的命作赌注,亡国破家时,勿谓言之不预。”

徐崇朝一惊,见成肃面色铁青,忙劝道:“孟公——”

孟元礼抬手止住他,站起身来,嘴唇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成大郎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后悔当初赞同你北伐,以至于妖贼乘虚而入,江郎李公命丧敌手。我不忍坐视金陵沦陷,做妖贼刀下之鬼。还请阁下赐我一死,全我个体面!”

成肃缓缓转过头,眸中积聚的怒火大盛:“你好歹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迟!”

孟元礼凄然一笑,也不搭言,扭头便拂袖而去。

成肃紧盯着他的背影,盛怒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哀,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至淡漠中透露着冰凉。堂中死一般沉寂,侍从目睹这一切,识趣地屏息不语。

天色阴沉着,朦胧日光隐在灰蒙蒙的云层中,使堂中愈加昏暗。绛紫官袍失掉了往日光泽,显得凝重而逼仄。

“我做错了吗?”

成肃伫立良久,兀地说道。他依然冷漠而严厉,可不知怎的,成之染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沉重的哀伤。

孟元礼有句话说得没错,固守金陵,确是以天下生民为赌注。

她缄默无言。

“义父与孟公自是不同,是非对错,又有谁说得清楚?”徐崇朝默然良久,上前道,“张灵佑是义父手下败将,正因不敢与义父争锋,这才趁大军北讨之机作乱。他得知大军凯旋,心中必有所忌惮。若义父不战而退,则声威俱损,势同匹夫,纵然一时保全身家性命,可日后上至公卿下至士卒,还有谁肯听义父号令?”

成肃半晌不吭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灰沉沉的天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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