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秤盘的重量不断增加,归笙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岩浆越来越近,却无法挣脱分毫。

然而最初的惊慌过后,她很快镇定下来。

归笙仿佛把砝码轮盘什么的都丢到了脑后,只是若有所思地道:“我明白了。”

诳语灵施舍来一瞥:“明白什么?”

归笙微笑说:“我明白你为何要搞这么一出了。”

诳语灵:“哦?”

归笙鄙夷道:“你无非就是想让我亲身体验一下,被众人抛弃是一种什么感受罢了。”

停顿了一下,她的鄙夷转为戏谑,笑嘻嘻道:“看来当年选任灵主,大家都选清伽不选你,这都过去三百多年了,你还在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诳语灵脸色骤僵。

像是没有想到即便已经受制于它,她仍旧直言不讳,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将它心中扎得最深的那一根刺刨了出来。

诳语灵盯着归笙,森然道:“你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么?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归笙扬了扬嘴角:“没有好处便没有,能让你不高兴就行。”

再说了,怎么可能没有好处?

归笙不动声色地瞄着诳语灵铁青的脸色。

它越来越像一锅煮沸的汤水,而每当那蒸汽般喧腾的怒意即将掀翻锅盖时,便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锅盖揭走,导致它的怒意冲击不到实处,只能凭空消散。

再一次悄无声息地被抽走怒意后,诳语灵果然又冷静下来。

它再度开口,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息比方才虚弱了许多:“多说无益,只有让你亲身体会,你才能理解我,理解这些愚昧自私之辈是何等可憎。”

归笙奇怪道:“我要理解你干什么?我可从头至尾都不屑与你为伍。”

诳语灵一甩拂尘,轮盘陡然转动了一大段,归笙的发尾霎时浸入岩浆,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见她终于认怂安静了,诳语灵心情极好,也不再关注鼎外登阶者的选择,摆出一副已然胜券在握的模样,神情悲悯地来同归笙闲聊。

诳语灵道:“你如此惦念清伽,可知他对你下了诅咒?”

诅咒?

归笙想起临别时,清伽确实轻贴了下她的额心。

归笙感受了下并无不适的额心,佯装诧异地道:“他将我隔绝出西漠还不够,还顺带下了道诅咒?”

诳语灵咧嘴而笑:“谁知道呢?他不对谁都一副温和的恶心态度?然而谁知道他在心底里有多讨厌面前的人……说不定给你下诅咒的时候,他还装得一副为你好的慈悲模样呢……”

归笙打断它道:“所以这个诅咒是干什么的呢?”

诳语灵:“令你亲离友散,永世孤寂。”

归笙:“我呸。”

她和清伽无冤无仇,他闲得无聊给她下这种诅咒?

诳语灵笑得张狂:“不信是吗?不信也好。”

“这样当诅咒应验的时候,你才会悔不当初,恨自己瞎了眼,相信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归笙没有搭理它。

一方面是她当诳语灵在放屁,一方面是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她再分神了。

她的脑袋距离岩浆只有三掌高的距离了!

下方焰浪翻滚,炙烤着她的面皮,燎起皮开肉绽的痛楚,再近一寸,这痛楚也被那灼炽卷走,只余下一片虚无的麻木。

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归笙捏紧八爻,瞥向得意不已的诳语灵。

然而,就当诳语灵大笑出声,归笙也决定动手之际,轮盘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二者双双一怔。

诳语灵不可置信,又等了片刻,可那秤盘上的砝码却定格了一般,再未增加。

与此同时,光幕外的部分登阶者厮打起来,是选二的不想被选一的拖后腿,企图武力强迫他们将砝码放进托盘中。

诳语灵见状,扭曲的神情又恢复从容。

它瞥一眼归笙,眼神明显在嘲讽她高兴得太早了。

然而不幸的是,下一瞬,诳语灵自己定下的时限到了。

所有登阶者手中的砝码全部消失。

尘埃落定。

归笙吁出一口长气。

虽然以失去了七成长度的头发作为代价,但至少她的小命是暂时保住了。

望着愕然失色的诳语灵,归笙想,它应该很后悔定下了时限。

终于回过神来,诳语灵嘶吼出声:“不可能!”

它不断对着光幕外咒骂:“你们是蠢货吗?天上掉馅饼的选项你们都会选错?!你们简直比莲华殿的那些虫豸还要蠢……”

归笙一边旁听诳语灵的破防发言,一边也好奇地分析起这个结果的成因。

她猜测,那些没选二的登阶者,或许是出于不屑让他人开道的骄傲,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或许是疑心诳语灵有诈的谨慎,又或许是被诳语灵稳操胜券的狂妄而激起反骨……

总而言之,这结果对归笙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更惊喜的是,诳语灵怒火中烧,浑然不觉自己的怒意成了魔鼎滔滔不绝的养料。

魔使与魔鼎的力量此消彼长,归笙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脱离轮盘,这意味着诳语灵用以困住她的术法已经开始失效了。

“人贵知足。”

归笙轻飘飘地开口,给暴怒的诳语灵火上浇油:“不过是没选你罢了,你活了三百多年还没想通么?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并不重要。”

诳语灵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肩背剧烈颤抖。

突然,它一扬拂尘,攫来岩浆海面的滚滚烈焰。

“一个个的,有活路不走,非要与我作对找死!”

诳语灵咆哮着,对准归笙挥出一击:“就从你这根破烂木头开始!”

燃烧的尘尾迫至归笙眉睫,电光石火间,一股磅礴的灵髓自岩浆海中无声上涌,瞬间将她与轮盘间的黏合术法彻底摧毁。

归笙无暇愣神,即刻开出一爻,闪身至轮盘的另一端,再一抬头,方才她所在之处的轮盘已被拂尘捅了个对穿。

归笙忍不住出言讥讽:“定下规则的是你,不愿接受结果的也是你,三百年了都没个长进,还是这么输不起。”

诳语灵抽出拂尘,飞身追来,歇斯底里地吼叫:“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和那群愚昧的西漠城民如出一辙,都是一群有眼无珠的乌合之众,死有余辜……”

归笙冷冷打断它道:“那你先去死吧。”

诳语灵身形一僵:“你说什么?”

归笙在脑海里飞速翻阅池凛说话时的情态,并将想到的所有特点照葫芦画瓢搬到自己的脸上。

对!就是要池凛那个阴阳怪气的劲!

刚刚在提问的时候,就数他最能激怒诳语灵!

归笙勾起唇角,露出三分凉薄六分嘲弄还有一分她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冷笑:“烂成这样还要赖活着,可见你也不敢死,稍不顺心就是所有人的错,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人人都欠你的,你这种垃圾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殊不知这世上没了你反而更加美好……”

眼瞅着诳语灵的面孔越来越狰狞,归笙就明白自己模仿得很不错。

她嘴上持续口吐芬芳,手上不着痕迹地搭上六爻,引渡来四面八方的灵髓注入其中。

方才来自岩浆中的助力,以及此刻身周异常丰沛的灵髓,无疑皆是魔鼎对她的提醒,提醒她思路没错,就是要继续激怒诳语灵。

以及,它同意与她联手。

诳语灵浑然不察归笙的细微动作,仍在消化她的一通斥骂,双肩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颤抖,满身的附疽诅咒受到刺激,纷纷淌出猩红的血水。

它那双没有眼睑包裹的眼球也被怒火烧得赤红,隐隐翻动水光。

归笙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悔过的泪水,纯粹是诳语灵被她骂了恼羞成怒,气哭了。

它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生出任何的愧意。

那么偿命就是它最好的归宿。

诳语灵的怒意疯狂暴涨,却如奔逝的水,一刻不停地被抽出它的身体,与之相反,魔鼎中的灵髓愈发浓郁,下方的岩浆海面盛开朵朵燃烧的红莲,是魔鼎对她无声的嘉奖。

是时候了。

归笙温柔地道:“真诩,你不是喜欢重温过去之景么?”

她抛出蓄力完毕的六爻,源源不断的灵髓从中倾泻而出,核桃壳转眼变得大若伞盖,将归笙与诳语灵罩入其中。

“那我也来带你回顾下,另一件让你三百多年都念念不忘的事情吧。”

话音落罢,明灭的光幕、静止的轮盘,以及红黑交杂的岩浆海全部消失不见。

四周豁然开朗,风烟俱净,莲池明澈,熠熠的日光照一座进殿宇。

殿中的陈设布局与诳语灵在魔鼎中建造的宫殿大差不离,但不同于后者的沉闷压抑,此殿中的一物一器皆是剔透的淡色,令人见之心旷神怡。

六爻幻象中的此殿,正属三百年前的莲华殿。

彼时在任的灵祖端坐上首,下方两名灵侍垂首静立,正是清伽与真诩。

这一幕,是昔年二择其一,定夺灵主人选的现场。

归笙之所以能将此场景用六爻复现出来,是因为在莲华境中定夺人选时,她就藏在清伽的袖子里。

那时的她即将在屋子里发霉,认为不能错失如此人多聚集的时刻,以及也想亲眼见证清伽的风光一刻,因而死乞白赖良久,才说服了清伽当日带她出门。

可到了地方,归笙却大失所望。

原来莲华殿为了照顾真诩的脸面,只让一部分品级较高的灵侍参赴现场,而这一部分灵侍里又有许多因芳泽楼一事,在此之前便被逐出了莲华殿,因而当日到场的人数便更加稀少。

故而,当天归笙并没有见着多少人,对破境的助力微乎其微。

抛开与真诩的旧怨,归笙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发自内心地不觉得当天的状况有多丢人,毕竟人来得那么少。

真诩为这事怄得要死要活,疯魔到要报复所有人,三百多年还放不下,纯属其心智残障。

收回思绪,再次身临其境,归笙依旧心气难平。

莲华殿也太偏袒真诩了。

光顾着保护真诩那颗脆弱易碎的小心脏,连该给清伽的排场都一概从简。

分明清伽也为了这个结果昼夜不休,废寝忘食,要不是他生来体质抗造,早就倒在半路了。

因为清伽不在意,所以就能堂而皇之地克扣该属于他的东西么?

归笙越想越气,实在想做点什么。

好在眼前的画面是六爻的幻象,是她专门造出来气诳语灵的,那还不是她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归笙当即开始往幻境里塞人。

不仅令殿中虚席坐得满满当当,连带窗外也挤满了围观的灵侍,一双双炽热的眼睛贴着窗棂直勾勾地朝里窥看,乌泱泱直似蝗虫过境。

归笙还安排他们张嘴说话,嗓门要大到上头站着的两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且七嘴八舌聊的全是清伽好清伽妙,半个字都不分给真诩。

幻境中的真诩脸色霎时就绿了。

归笙却仍觉得不满意,摸着下巴左顾右盼,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唔,对了。

归笙的视线在那道清隽的身影上一定。

清伽这身衣裳也太素净了些,一看没怎么捯饬就过来了。

相反,显而易见地,真诩摆明了仍不死心,依旧对自己能获得灵主之位抱有一丝并不渺茫的希望,故而盛装出席,锦衣玉带,生怕灵主的头衔花落他家,他却没有为此精心备好完美的形象。

归笙:噫。

归笙忍住呕吐的冲动,开动脑筋想了想,灵机一动。

她一拍核桃,把在魔鼎大殿中看到的诳语灵给自己塑的那一身华美衣袍搬了过来,原模原样地给幻象中的清伽套上。

并转手就把真诩那一身花里胡哨的全扒了。

与此同时,幻象中的灵祖宣布了灵主的人选。

归笙又是灵光一闪,对准幻象中的真诩,手指一勾。

六爻接到指令,幻象中原本强撑站直的真诩蓦地双膝一软,柔弱无骨地歪倒在地,面上青红皂白缤纷交错,手指不甘心地搓揉抓烂衣摆,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最终,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里,真诩那双盈满怨毒的下三白眼中,两行屈辱的泪水喷涌而出。

大功告成,归笙心满意足地掸了掸手。

此情此景,才符合真诩想象里的那个饱受屈辱的自己嘛。

对一般人来说,过度的夸张因为失去了真实性,能造成的伤害反而会所剩无几。

但对真诩这种容不得他人半分轻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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