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天气回春转暖,加之营帐里此刻共有三盏烛灯在烧,烘得人身上难免想升腾热汽。

源尚安稍微拉开了些距离,烛光下对方的面容很经得起考验:眉眼深邃狭长,端正俊美气宇不凡,一看便知是很讨长辈喜欢的、心中未来女婿的首选长相。

但其实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人是个亦正亦邪的性子,轻易捉摸不透。谁知道哪一刻那点藏着掖着的坏水就洒到了自个儿身上。

源尚安在心底叹了声,他认了旁人说自己是只狐狸,借此抱怨他的狡黠。而没准儿面前这人就是上苍派下来专门镇住狐妖的大仙。

他问:“怎么不回我话?”

源素臣又摸了摸他的发,似是担心洗完后没及时弄干会着凉:“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问的自然是匈奴最后的荣光,也是自己的外祖父,曾被诸多部落奉为神明的单于呼衍骨都。

有关他的传言可谓是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夸大其词之语。但所有的传闻和评语都肯定了一件事——

此人姿容不俗,野心勃勃堪称军事奇才,却又生性残忍手段狠辣,招致无数人切齿痛恨。

“呼衍王么……”千头万绪无声交织成结,源尚安一时解不开这一团乱麻,“总归是叱咤风云的一代豪雄。”

源素臣微微挑眉,对这回答好像有点意外:“你认可他是豪杰?”

垂下来的长发的确有些刺挠烦人,源尚安不得不伸手拨了拨:“我说不上来这些。我很少做点评帝王将相的事。”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嗯?”

源素臣凑近了些许,没说对这个回应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又道:“一个抛妻弃子又背信弃义的人也配得上豪杰二字?”

话语里的讥讽揶揄全然不加掩饰,甚至还隐隐流露出来了一种不以为然的鄙夷。放在这个为尊者讳又不得妄议先人的世道上看,他这句话堪称大逆不道罔顾人臣人子之礼,合该被口诛笔伐痛骂一顿长长记性。

源尚安却没有批驳的意思,只道:“能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谁身上没有一些污点和罪孽?”

权力最会腐蚀人心。

“秦有胡亥弑兄夺位,将手足尽数诛杀,汉亦有巫蛊之乱,令忠魂蒙冤,”源尚安道,“对于执掌天下大权的人来说,至亲至爱至交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这些话时源素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似试图从只言片语中窥探真心。

源尚安并未流露出分毫对于掌权者的尊崇,也并非是要大搞虚无否认功业。

源素臣似乎都能想象到他心底的漠然:这青年阅尽古今浮沉事,在旁人对帝王将相顶礼膜拜之时,他却早已冷然起身而退,看透了歌功颂德背后的无知与虚伪。

这观感似曾相识,换言之大抵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个二十多年来一直浸润在忠君报国诗书礼乐之中的正人君子,居然能有如此离经叛道的念头。

源素臣觉得他太有意思了。

源尚安瞄了一眼,大概猜到了他那点心思:“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一声不应,不公平吧。”

源素臣道:“夏州的一切都围绕着你来,要问也不该问我。”

“不,”源尚安道,“看似都是围绕着我来,但若说与你有关也未尝不可。”

“为什么寺庙里那帮土匪恰好要暴露目的和真凶的时候,你就恰好赶到,又为什么你会答应郑良辅的邀约,”源尚安没有丝毫放过的意思,“自从你到了之后,原本清晰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你不觉得吗?”

源素臣伸出两手,毫无抵抗的念头,悠然自得道:“你说的很对,那么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现在把我抓了移交官府吧。”

源尚安一时没接上话。

真要是打起太极来,他也是个中高手。

源尚安鼻尖轻嗤:“你是不是忘了我俩同出一家,你若真的被官府拿下,我还能逃过一劫吗?”

“那就没办法了,”源素臣一副怪不得我的无辜表情,“那你就只能做我的同谋了尚安。”

源尚安的眸光转向帐篷底的草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未几又道:“陈胜吴广起义之际不忘自称公子扶苏与项燕在世,可见举兵者若想聚拢人心少不了打出一张旗号。如今匈奴各个部落若要复国,多半也要推举出来个单于后裔作为象征意义的领袖。”

他打量着源素臣:“你不觉得你是他们的首选吗?”

源尚安平静如常的语气甚至给了人一种他在谈笑风生的错觉,可细听弦外之音却又带着紧逼之意。

但源素臣仿佛浑然不觉:“如果我被架上去的话,很快就会和楚怀王一样身首异处。”

“哦?”

“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源素臣道,“如果我真的被他们带走,那么这几日你在永丰见到的所有人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你什么也别想查出来。”

源尚安道:“你太小看我了。”

“不,不是小看,从没有小看,”源素臣话意陡转,“可是尚安,有时候活下去和知道一切注定是冲突的。就好比你方才说的,已经执掌大权,就不能再奢求拥有至亲至爱常伴身侧。”

“如果我偏要两全呢?”

周遭空气仿佛都随之凝滞不前,摇动的烛火似也定在了半空,源素臣像是瞬间被什么魔力夺去了声音,所能做的唯有端视着他的眼瞳。

烛灯橘色的光芒里,那双微微上挑的瑞凤眼满是欲说还休的柔情愁绪,仿若一汪海洋,格外动人。

从中依稀可见幕幕前尘,缕缕往昔。

在自己面前,他分明是略显稚嫩的年幼者,可许多时候他的不服输不罢休的劲头却分毫不弱于自己,甚至几度都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到底还是长大了。源素臣心想。

源素臣叹了口气,换了种哄小孩的口吻:“那你恐怕有些贪心了。”

“若不能两全其美,那我苦苦追寻又有何意义,”源尚安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来铺平道路。”

源素臣觉得他不明白,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你又拿我当小孩子,”源尚安摇了下他的手臂,“老是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就是小孩子,”源素臣道,“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想着自己。”

呼吸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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