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摇曳,雪落得更密了。
青篱抱着刚换好新炭的手炉,在府门檐下不住地踱步张望。
从太医署到沈府,明明只隔了两条街,步行也不过一炷香的脚程。
可如今,两炷香的时间都已过去了。
门前石阶上积雪渐厚,远处长街尽头,却依旧只有茫茫雪幕,不见人影。
她不禁又朝更深的夜色里望了望,怀中的手炉暖意透衣,心底那点不安却隐隐窜动着,怎么也按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街尽头,终于隐约现出两道并肩的人影。
雪簌簌地下着,他们共执一伞,步子迈得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雪夜里一段漫步。行至廊前,胡野收伞,沈卿云极自然地抬手,替他拂了拂肩头积下的雪。动作轻而熟稔。
“今日来得仓促。”
胡野垂下眼,直到此时,才露出几分局促来,声音压得很低:“待明日,我必当沐浴整衣,郑重登门拜见沈大人。”
“不急。”
沈卿云摇摇头,语气温和:“你初至京中,西山大营的军务想必繁杂。父亲近来也忙于朝事,一时未必得空。”
胡野应了声,随即自己也觉出这份急迫里透着莽撞,倒像个毛头小子,急不可耐。
他稳了稳心神,才正色道:“好,都依你安排。”
他神情间的变化,沈卿云都看在眼里。她唇角微微一弯,安抚般伸出手碰了碰他掌心:“总归……来日方长。”
胡野掌心一暖,随即收拢手指,将她指尖拢在手心,力道克制而珍重。
他抬眸望进她眼底,低声重复了遍:“是,来日方长。”
短暂的重逢后,终究又要别过。
“外头雪大。”
临别时,沈卿云从青篱手中接过那只温热的手炉,轻轻塞进胡野手中:“路上仔细些。”
胡野点点头,将手炉拢进袖中,重新撑开伞。
他转身步入雪幕,那道挺拔的身影在茫茫白色中渐行渐远,终于与夜色融为一处,再也看不见了。
沈卿云仍立在檐下,静静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边那缕方才自然而然的弧度,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只剩下一片雪色映照下的平静,静得有些疏冷。
“姑娘……”
青篱跟在她身侧,本是满心为这重逢欢喜,此刻瞧见沈卿云的神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到底只是轻轻唤了声,把余下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父亲还没下值么。”
望向漆黑的主屋,沈卿云忍不住叹了一声:“回潇湘院吧。”
院里地龙烧得正暖,推门便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热意融融,与外头的风雪恍如两个世间。
卸下官服与头冠,沈卿云坐在妆台前。
铜镜映出的人影有些模糊,眉眼间的倦意却清晰可辨。
负责煎药的紫苏捧着药碗轻步进来时,褐色的药汤在瓷碗中微微晃动。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忍住:“今日风茄又多添了一钱……主子,这味药性烈,用久了伤身。从前在乡下庄子里,田埂上长着这野草,有回牛误食多了,倒栏里昏睡了两天两夜,后来还是灌了药汤洗肠才缓过来。”
“我晓得。”
沈卿云接了那碗,温声回道:“方子是我斟酌过的,自有分寸,难为你这般上心。”
旁侧青篱脸上忧色难掩,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递给紫苏:“姑娘用药的事,不可假手旁人,更不许与外人提半个字。药渣务必处置干净,莫留痕迹。”
“是。”
紫苏低声应下,捧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终是只能看着主子将那碗药慢慢饮尽,将空碗轻轻放回盘中。
待她退出内室,沈卿云取帕子拭了拭唇角,才轻声开口:“我看她,倒是个稳妥的。”
“是,这段时日瞧着,确实本分细心,行事也周到。”
青篱点点头,神色却并未舒展:“只是……”
“只是什么?”
沈卿云侧过脸看她:“你陪我在这潭浑水里已经够久了,加之青姨年事已高,是时候该回辽州去了。”
青篱沉默了很久,半晌,她抬起眼,望向姑娘卸下妆粉,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姑娘现在这副模样……教我如何能放心走。”
自半年前昭狱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之后,有些东西似乎就永远被困在了灰烬里。
沈卿云的睡眠成了极稀罕,也极脆弱的东西。
若不服药,闭眼不过半个时辰,便会被无声的惊悸猛然拽醒,浑身冷汗淋漓,只能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帐幔,在漫漫长夜里清醒地煎熬,直至天明。
“无非是睡得浅了些。”
沈卿云牵了牵唇角,像是要笑,可那笑意还未漾开便已淡去,只余抹倦怠的弧度:“心病罢了,说不得哪一日忽然就想通了。况且这安神汤喝着,总能合上几个时辰的眼,你别太挂心。”
她语调放得轻,仿佛真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可那双眼睛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
这算什么呢?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荒谬。
许是她这人,骨子里还存着太多不该存的良心罢。
否则怎会一阖眼,就闻见那刺鼻的火油气味,看见焦黑如炭的手从火焰里伸出,死死攥住她的脚踝,要将她也拖进那片寸草不生的炼狱里去。
唐九霄临死前……想必是恨透了她吧。
这个名字一浮现,心底空荡荡的那片地方便骤然冷得发疼。
说是恨意,却掺着不该存续的软弱。若说是爱,又分明浸满了淋漓的血与尖锐碎片。
她是如此卑劣。
当望进胡野那双赤忱如初的眼眸时,抛开畏惧,心底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或许她可以试着接受这份倾慕。
或许这份滚烫的,毫无保留的爱意,真能将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缺口,一寸一寸地填满。
当盛京的雪落纷纷扬扬时,蜀南的竹岭间也飘下了这个冬日的初雪。
寒气骤然沉了下来,深夜里,连山中惯于蛰伏的生灵都寻了更深的洞穴过冬。
山峦沟壑间,却有一间竹屋兀自亮着。
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晕开在雪幕中,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温度。
狭窄的小径上,一双皮靴踏过薄雪,吱呀一声推开竹门。
“哟,总算回来了。”
灶房门敞着,李老头正嘬着烟枪坐在灶膛前生火,暖融融的火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笑脸。
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混着羊肉在锅里咕嘟的浓郁膻香。
来人点点头,只将手里提着的布包搁在门边的矮凳上:“李伯,你要的菜没买到,市集上只剩白萝卜。”
“萝卜好啊,萝卜和羊肉,正正配。”
李老头笑眯眯地点点头,侧头朝里屋扬声:“老孃儿!切点萝卜下锅!”
“催催催,催你个头!生个火有多大事!动弹一下切个萝卜是要了你的老命了?”
李婆婆年迈,泼辣的声势却一点不减,叉着腰噔噔噔从屋里出来骂了一通。
李老头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讪笑着起身,正要往案板边挪。
一旁那素来沉默的年轻郎君却忽然开了口:“我来吧。”
“哎呀,这怎么好麻烦客人……”
李老头嘴上客套着,脚下却已顿住,只看着他利落地打水洗菜。
紧接着,菜刀落在砧板上,响起一串匀净利落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沉稳得恰到好处,萝卜片随之均匀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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