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展言之凿凿,景泰又何尝不想尽快寻到那贼人的下落,给臣民一个交代?可太阳露头,内宦的尸首便随着满街烟雨消遁无踪。

“啊......”景泰顾不上满头冷汗,干笑举杯,“此事,本王已下令全城搜查!诸位喝茶,切莫拘束。”

宁佳与暗自环视四周,明晃晃的大雅之堂,却平白令人觉着滑稽。她端来茶盏,最后一眼落在诡计多端的阎罗身上。

二人之间莫名生出些多余的默契。

宁展噙着笑,托茶敬于她。宁佳与心下冷笑,同样举杯回敬,戏谑他的阴招。

堂中迟迟无人言语,景泰深知插翅难逃,只得引咎责躬。

他猛一拍大腿,叹道:“小王实在愧悔,没能早日看清歹人的嘴脸。幸有宁世子力挽,免过失成大错。”

宁展不接他的茬,手上撇着茶沫,垂眼道:“敢问泰王殿下,可认识徐临帆?”

“小王不认得。”景泰摇头,言谈自若,“此人莫非也是那歹人的同伙之一?”

“歹人何来、同伙与否,自宫中起,大小算是您的私事。晚辈远在嘉宁,若是轻易能够答上来。”宁展耐着性子,和声道,“景安王室岂非乱套了?”

景泰身侧立着那位精于鉴貌辨色的新内侍。听闻宁展素有贤名,时下却这般夹枪带棒,他也大气不敢喘,不知该为哪边捏把汗。

不意景泰并未因此动怒,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糊涂相。

以宁看不得这庸君的模样。

要宁展在外当得谦谦君子而不受气,须得由他代为直言。每逢此际,他与宁展对上目光,便是得了授意。

“泰王殿下没到老不晓事的年纪。”以宁严正道,“墨川兵部侍郎徐临帆,您身为一州之主,怎会不认得?”

“哦......噢!”泰王点着手指,貌似恍然,“这么一说啊,我脑子里便有个印象了。”

宁展面上笑影未去,出口却不再含蓄:“若非有您庇护,他一介外州兵部侍郎,如何得以手持数纸景安王城中心的地契?要说徐侍郎是那人余党,仅凭个景安内宦,就能搭上墨川重臣的线?”

纵使宁世子本事再大,这是景安。而他骨头再软,也轮不到小辈来啃!景泰在袖中握拳,心一横,虚作声势道:“那地契是本王所为,又如何!”

座下尚未发话,便有一人自偏殿疾步而来。

“泰王殿下!”

不见其人,先闻厉声。

“您还要错到几时!”

那人踏着话音上堂,神完气足,郑重其辞,不似宫门前脚忙手乱的景二殿下,亦不似文绉绉到访青竹暗桩的书生。

以墨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景以承,日后不论变换几式装扮、几种身份,也绝不会是从前的土阔佬了。

景泰蹙眉,从未料及往日闭门念书的儿子今时会出现在此。

他如十余年来景以承初次迈出宜和宫,为以氏名节请求他出面阻拦权贵那般,朝人摆了摆手。

“以承,此事乃本王一人所为,你莫要胡言掺和。”

景以承却不像四年前那样退走,但姿态更低,跪拜泰王。

以墨不由捏紧扶手,上身亦然前倾,耳边赫然响起景二殿下稚气的童声。

-

宜和宫清闲的日子里,以墨在心里拟好了许多景以承可能向她要的答案。

譬如。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娘亲她何时回来?”

“能不能带我去见娘亲?”

“为何这地方,只你我两个?”

待景以承提起,她不至于手足无措。

可她面对唯一一个问题,仍似遭人药了嗓子,如何都无法回应。

“墨姐姐,外面同我一边大的小孩,也都是一个爹爹、好多个娘亲吗?”

五岁的景二殿下没等到答复,以为墨姐姐不高兴了,他立马笑成花儿,乐呵呵道:“他们同我一样,我却不要同他们一样!他们每日给爹爹请安,我偏不爱请,连话也不与那人说!”

此后,景以承避父母之事不谈,也不受泰王的召。

-

“......以承,你这是何意?快!”景泰从未受过景以承为臣为子之礼,更莫说跪拜,惊喜不已,“快起!”

景以承利落一站,其余人方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皱巴巴的信纸。

他肩脊挺得板直,右手横指殿门,左手将那沓纸掐得更紧,道:“若不是泰王殿下您利欲熏心,外头万千百姓何致备尝辛苦、无处诉冤?!”

“以承,你听话,先把东西放下。”景泰面色铁青,“为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景以承厌恶地放手,把散落的信纸踩在脚下,不齿道:“泰王殿下,您今日便是将这些东西撕碎了让臣吃下去,上面的字句,臣照样倒背如流!”

恺切之言斩钉截铁,他每吐一字,座下便因他的说辞揪心一分。

“泰王殿下”,此言无误。自七州改元嘉墨,诸王唯三大州可称为“陛下”,四小州称“殿下”。

众人所忧,实为“臣”。

非“儿臣”,只“臣”一字,将二人血亲情分斩得干净。

景泰与景以承的确徒有父子虚名,无情分可言。但在纲纪颇受嘉宁影响的景安,此事由景以承亲口道出,无疑是大不敬。

景以承了无惧色,不顾一切地指斥面前形同陌路的生父:“给臣一个交代,什么交代?

“是为着成全一己之私,与他州权贵表里为奸,祸及景安数万臣民?是为着不让大权旁落,替六宫之主在朝野内外四处树敌?还是,为着身后的王座、头上的金冠,冷眼任由他人置共苦的发妻于死地?!”

这指摘的第一处,宁展早有眉目,然紧接的旧仇宿怨委实令几人听得身子一震。

两位姑娘似是不忍直视骨肉相残,双双敛眸。

以墨双手交握,眉宇染着伤怀之色。

宁佳与盯住自己沾了泥花的靴面,手指一下一下撕扯逆胪[1]。

宁展和以宁凝瞩不转,可见景以承瞪得通红的眼勉强兜着些混沌。

“为何不答?你说话!说你没做——”景以承冲着高座呼喊,末了俯下身,捡拾信纸,“说你不是这样啊!泰王殿下......”

景泰欲言却止。

开了口,又能说什么?他作为一州之主,难不成真要在几个小辈跟前替自己的庸懦无能辩驳吗。

说他难抵墨川强压,为保全景安,只得屈于淫威?或怨自己的王后家大业大、任性妄为?还是怪自己的结发之妻出身薄祚寒门、红颜薄命......

往事已矣,追悔何及。

“是本王错了。”景泰松了拳头,终于道,“是我软弱怕事,治理无方,见利忘义,害得景安上下终岁不宁。是我......不配为人君,不配为人父。”

正殿寂若荒野,独哽咽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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