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月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是最平凡的母爱,他也想像寻常孩子一样,可以躲在父君和母后的怀里撒娇,被他们细声地哄着。
他努力迎合芙笙,想要得到她的一句夸奖,他做事谨小慎微,生怕出了纰漏会叫她恼他。
在少时的他的眼里,芙笙是他努力的终极目标,他可以为了得到她的一个微笑,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制造些惊喜讨她欢心。
他知道芙笙喜欢北海冰莲,便去那处采了些回来,将它们植在她宫中的水池里。他笨手笨脚忙活好久,才将水池植满冰莲,他即刻牵着她的手叫她来看。芙笙也只是点了点头,看他一身污泥,命侍婢将他带下去沐浴,面容依旧僵硬,冰冷得他心寒。
旁人自出生便能轻而易举得到之物,于他却是最遥不可及之奢望。衍月无数次自责过,无数次懊悔过,他总以为是自己没达到她的期望,她不开心了,便更刻苦努力,以为这样她就会垂怜了。
可直到明白事件始末,知道自己的出生原非她所愿,他能活到出世,也只是因为父君逼着她不能堕胎,衍月才明白过来,哪是自己做得不好,只是因为他的出生便是原罪。
但他也未因此怨怪过她,他以为随着他的长大,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父君的恨意会减少的,她也会重新开始接纳他。
再不济,等父君归天之后,她也总会淡忘那一段过去的,他以为嫌隙终究可以化解的。可直到发现她与商闲的私情,他才彻底绝望。
她原来早在他和商闲之间做出了选择,所以这一生,无论他如何掏心掏肺,他的期望都只能是个泡影,她这辈子都不会因他动摇了。
他的努力,终究抵不过商闲一句爱她,他的存在也只可能是她努力想要抹去的不堪过往,他于她而言,或许活着不如死了。
衍月将她禁足,直到商闲杀来,他也仍在恍惚,便叫商闲一路闯入宫内,才后知后觉。
芙笙眼睁睁看着商闲将他重伤,她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那一刻,衍月心疼了,也心死了。
商闲将芙笙劫走,于当日完婚,伽掩也于当日生生绝命于床榻。自此之后,她的背叛,父君之死,像个梦魇挥之不去,叫他日日蚀心之痛,他便恨她了。
他也发誓要叫她和商闲付出代价。
……
金光将商延周身包裹,光中蕴含的灵力在向他逼迫过来,好像千百只手,在挤压撕扯他的皮肉,要叫他身躯皮开肉绽。商延结出屏障,堪堪将它们拦截在外。
狂风肆虐更甚,阴魂游鬼也越发凄厉,每一种力量于他此时而言,无疑都承受不起。
虽有结界屏御金光与阴魂之力,但那风力还是吹搅他身子,若非他尚有定力,便要直接卷入阵眼,尸骨无存。
衍月自高空看着这一幕,脸上隐隐含笑。他缓缓抬手,接着又两道金光射入黑云之端,那雷霆愈烈,也蠢蠢欲动。
“商延,我的好弟弟,好歹修了一世兄弟的缘分,我便宽宽心让你痛快些死去吧,也莫叫你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太过心狠了。入了黄泉,若是在地下见了芙笙,也替我向她带句话,就说这一世她欠我的我也还给她了,来世再为人母,可记得心软些,多爱他些。”
衍月眼梢微抬,看不出是欣喜而笑,还是嘲弄而笑,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些,越发妖调。
天庭白光闪动,雷霆滚滚,突然化出数道白光直射而下,一道一道稳稳向他杀去。
第一道白光便破了结界,第二道便在他身外炸裂,第三道直直落在他身上,第四第五道也击在他身上……
巨大的爆破力叫他表皮即刻被劈得焦黑,周身各处的鳞甲尽被掀去,皮肉顿时四分五裂,鲜血挥洒如雨,他也再站不稳,直接坠落下去。
雷霆之力即便是修为颇深之人,也不是说受就受的,商延虽在仙界少逢敌手,但衍月将他重伤之后,武力也只剩原先之三四。
接连数道雷电加身,顿时四肢百骸、周身气穴全都爆裂开来,他的身躯已是千疮百孔,如同烂肉一团。
商延使出最后的灵力,硬将身子逼停在阵法上方一丈处,连连呕血之后,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衍月落在他身前,将他周身伤口看了一遍,笑意更深,轻轻叹气又摇头。
“我原本想着将你抓去关了,日日受些折磨,叫你生不如死的。可是你现在这副鲜血淋漓的样子也甚是好看,我忽然觉得就这样将你杀死也不失为乐事一件。我的阵法尚未启动,好戏才刚刚开始,白延弟弟,你可要再坚持一会儿,可不要不到最后一关便先交了命去,那样多没意思呀。”
衍月掌心对准阵眼,那处忽然怨煞云集,生出个黑色的大洞。阴魂游鬼飞落下来,团团围在那处,片刻后只见黑洞中冒出颗颗脑袋,一具具身体钻了出来。
衍月道:“你回城时城中便不见一人身影,你却不知,我早趁你不在将他们一个个杀了,又施了点咒术将他们炼成了傀儡。我知道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境君,必然不忍心见那血腥场面,我便施术将城中的血迹清理了,也莫叫你看了心疼。
他们现在没有意识,只是个嗜血食肉的傀儡,我倒有点期待了,想看看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抵得过几具傀儡的攻击。你可千万不用让着他们,他们会得寸进尺的,若是叫他们杀了,你的脸面也挂不住,我也替你不值啊。”
衍月发笑,商延狠狠瞪着他,一时气得浑身都发疼,几乎站立不住。
“枉你身为天下共主,却不怀一丝悲悯之心,他们何错之有,你也要残忍杀之?你恨母亲将你无视,恨她冷血不肯垂怜爱你,可如今你所做之事,不也照样残忍无情么?你也成了那恶人!
你视他们如无物,杀之弃之,都凭你一句话,你登上至尊之位,却视他们如草芥,你亦不能仁爱!怪罪母亲却振振有词,你有何脸面说这些话?当年之事,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全部吗?
她何曾没动过恻隐之心?你以为她所受之苦,仅仅是被逼着将你生下,做他的仙后吗?你亦不知道全情,不知道她的苦!”
衍月脸上生出一丝愠怒,移形换影迅速飞至他身前,一手伸出,将他脖颈抓在手中。
“死到临头还要替她辩解,无非是父君断了她和白闲的姻缘,还能如何苦了她?父君将她迎娶,封她仙后之位,给她权势体面,哪一点亏待了她?就算怀我之事非她所愿,她也不该对我无情至此!她又怎知道我背地里哭了多少回,为了讨她欢心受了多少罪?她或许恨父君,但我也不该成为她撒怨的工具!”
商延双手扯住他的手腕,却掰不开他的手掌,只是挣得满脸通红,眼球血丝密布。衍月将他扔在地上,他才缓上口气。
商延道:“父君与母亲早先便互相爱慕,本已定下姻亲,是他伽掩非要插上一脚,私带聘礼于妖王宫下聘。母亲不肯嫁他,妖君也不同意,他便设计将母亲骗出宫去,强行将她占了。事后母亲怀有身孕,她也拿不准孩子是父君的还是伽掩的,妖君也犯难,她与父君的婚事才一拖再拖。
后来伽掩又暗自发兵于凝霜城外,将妖王宫围堵,妖君才被迫答应将母亲嫁于他的。得知母亲怀孕,他虽未说什么,照旧迎娶,但她嫁入仙宫的当晚,伽掩便下药将她腹中的孩子堕了!母亲只看见两条白蛇的魂魄在她眼前消散,那原是她和父君的一对双生子啊!”
商延目眦欲裂,兀自湿了眼眶。
“伽掩不肯待她修养好身子,便又与她同房,不久之后母亲便再次怀孕,却因上回小产受损颇重,这一胎也没保住。事后伽掩才派仙医为她诊治,前前后后调理数年,才将身子养好些,后来才又怀上了你。
母亲不想将你生下,他便以妖君和商闲的性命要挟,逼她就范,她才含恨将你诞育。生产之时,母亲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昏迷一月有余,才勉强回命。至此心灰意冷,恨你父君,才连带着对你也不喜欢。”
衍月眸子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些许,多了些惊疑不定之色。
商延又道:“她所受之苦,桩桩件件你又如何会知道,你只见她在你面前落泪,可知道每回见你在身前打转,她的心有多痛?你越是笑,越是乖巧,她的心便越如刀扎,越是滴血!你要她如何去爱你?
见你天天长大,她也并非没动过恻隐之心,她说服不了自己放下那段怨恨,可也愿意尽力保护你的天真。她不肯爱你,但也不想毁了伽掩在你心中的形象。只要她将此事隐瞒下来,你就还以为他是个好父君,不会对他失望,就还会相信这世上有人真心爱你,你也不是孤身一人。”
衍月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是他的话击中他的心脏,还是只是对她多了一份了解之后,不知如何解读她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自他出世之后便从未了解过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父君口中得知,所以她隐瞒的那些他一言一语也不曾听过。
他有些愣怔与惊疑不定,不是心疼芙笙,只是得知他怨恨的那些东西,原来也并非如此,他一时接受不了了。
商延道:“母亲所受之苦与你相比孰轻孰重?你还要继续争那一点两点的亏欠么?她自苦尚不能渡,又何能爱你,日日活在仇怨里,叫她如何对你欢笑?你根本无法感同身受,蒙在伽掩的鼓里,便只会怨她,实际上你才是那个大错特错的人啊!你将她诛杀,悬头颅于霰安城门,你才是罪不容诛的那一个!”
衍月后退一步,摇着头盯着他的眼睛,脸色白了些许,表情也僵硬一些。
“商延!你休要编谎话骗我,父君怎么可能会对她那样?他明明那么爱她,在我面前也从来只说她的好话。明明是她芙笙背叛父君,与商闲私奔去了,还生下你这个孽种,你休要替她辩白!我只相信眼睛所见,除非你叫她活过来当面对质,否则我半个字也不会信你!”
商延心决好笑,从地上爬起,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看,“骗你什么?我所言天地为鉴,若有半字虚言,叫我生生世世肠穿肚烂而死!你闯入西域王宫那天也亲眼所见,母亲身子有多虚弱,若非此前数次堕胎伤了她身,以她之修为,怎会生产数日还体虚无力,叫你杀入王宫逼她跪下求饶?不要一错再错了,母亲在黄泉下看着也会心疼的!”
傀儡从阵眼处的黑洞中一具具钻了出来,沿着地面靠近过来,在他脚下云集成方阵。他们挥舞着爪牙,一个个抬头看着他,早已口涎垂地,馋他血肉了。
衍月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突然抬头发笑,整个眼珠都变成鲜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似个妖物,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脸上的笑意也变得阴森诡异。
他厉笑一阵,又靠近他一步,再次将他脖颈握在手中。他眼中杀气霸道迫人,眼眸也像个深邃的血洞,似乎要吞噬一切。
“一错再错?你就那么信她么?曾经我也相信她啊,可是她却伤害了我啊,叫我怎么办?那么多年只有父君对我体贴入微,我何必去信你那弯弯绕绕的故事,去怀疑他啊?他对我的好难道就是假的么?我从来只相信眼睛所见,只相信自己感受到的!
你也不必与我再争,我若错了,自有天收,凡事对错可不能听你一人所言。你那么相信她的话,不妨去陪陪她,也莫叫她孤身一人在黄泉里寂寞。许久未见,她也很是想念你这个小儿子的吧?那你就去陪陪她,尽尽你的孝心也好!”
衍月突然松手,再将他一推,他的身子便直直向下坠去。下方的傀儡早已虎视眈眈,见他落下,即刻亮出爪牙,亟待饱餐一顿。
商延只余些许护身灵力,只得化为白蛇之身,凭借体大的优势,借着甩尾的力道,在傀儡中间杀出个容身之所,一时叫他们也得不了好处。
衍月念动咒术,阵法上溢散的灵力又涌动起来,傀儡得其引召,突然暴怒起来,杀伤力也随之大增。
商延一方面得防备溢散灵力的波及,一方面又得甩尾击退傀儡,一时也分身乏术。
加之他浑身伤口随着身躯的移动撕裂开来,鲜血也止不住地在流,无疑叫他灵力和力气都耗损极快,他很快便要支撑不住了。
已有傀儡在撕扯他的伤口,所幸蛇身巨大,爪牙撕开的伤口并不算大,于他整体而言也不算严重。
但随着围堵上来的傀儡越来越多,势必又要叫他裂开的皮肉雪上加霜。
若是叫他们折断他的脊椎骨,他瘫在地上,便再不可能反击了。所以商延只能强撑着甩动长尾,将他们驱赶,不让他们靠近脊柱处。
衍月却看出他的意图,双手结了一道咒印,俯身将它打入阵眼中心。
霎时却又见那金光暴涨,漫放于天地之间,如巨大日轮照耀刺眼。
阵法之上凝结出一个个金色光点,衍月又抬手引下数道白电,射向阵眼,那光点便借着这股力量迅速膨胀,最后直射而出,化成道道凌厉光束。
金光阵,衍月原是要利用这光束将他杀毁!
聚雷电之力而化的光束,每一道都如同一道闪电之威,莫说他此刻受伤颇重,便是完好无损之时,也是难以抵御的。
商延只得拼尽全力幻出道屏障。眼看着金光束一道道炸裂在结界四壁上,眼见着结界即刻爆裂消失,光束钻了进来,他却半点法子也再没有了。
光束便落在他身上。
霎时只听数声隆声巨响,光束一道道在他身上放射开来,他的身躯也跟着力量颤动不已。
剧痛发作仅仅是一秒之间的事,而后全身上下便浑然没有知觉。
血肉从他身上片片飞离,他的骨头也一根根被拆断,一个个射出体外去。
眨眼蛇身尽毁,只剩下一张布满破洞的薄皮落在地上,血肉骨头早溅到数百丈开外去了。
衍月拂了拂袖,驱来一阵风,将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卷散一些,他才又摆了摆手,将地上的阵法连同傀儡一起收了去。
衍月落在地上,蹲下身将那张湿漉漉的蛇皮捡了起来。血色眼珠盯着它瞧了几秒,而后手心突然一团火焰生了起来,将蛇皮立时烧毁干净。
“商延,我的好弟弟,这一世莫怪哥哥狠心,我所受之苦你又如何体察?你口口声声地怨我,又替她辩白,你那认真的样子叫人恶心。本君坐拥天下,我的过错也好,执着也罢,哪由得你来指点?
芙笙杀都杀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你心疼她,我便送你下去陪着她,母子相聚,也算是我做了个人情。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左右这一世的债算是清了,要报仇也下世再来,我等着你。”
衍月缓缓笑了几声,嗅着空气中烧焦的味道,以及残余的血腥气息,唇角深陷。却又突然发觉胸口有些压抑,微微有些喘息不上。
衍月凝了凝眉,将手掌贴在心口的位置,发觉那处隐隐生出压迫的感觉。
好不容易才修得的铁石心肠,却竟也会再有心疼的感觉么?
衍月自嘲似的笑了笑,而后飞上云端,化作一道金光消隐在天际。
……
商雪也不知道在空中飞了多久、飞了多远了,他的嗓子叫喊哑了,也没力气去冲撞那道结界。直到它突然碎裂消失,他才从空中落回地面去。
商雪突然心慌得厉害,叫他快要停止呼吸,结界突然破碎,他隐隐生出坏的念头。
他背起商决,即刻往关城的方向赶回。他的身子亦伤重,只余飞行所用的些许灵力,便废了好久好久才飞至关城上空。
此时天空的黑云已经撤去,空气里漂浮的阴魂游鬼也消失不见,飓风和地面的阵法也一同消失,关城之内只余风平浪静,意味着战斗结束了。
商雪的心突然一阵乱撞,叫他心口也疼了起来。
他在空中环视城中的景象,除了分崩离析的地面和屋舍,平地之上最醒目的,便是远处地面上一道焦黑的印记。
商雪突然心头一紧,兀自抽了几下,他快速朝那处飞了过去,落在印记旁。这是一道又长又弯曲的印记,它的形状那么像一条蛇的模样。商雪眼中的水珠突然隐忍不住,他也嚎啕大哭出来。
商雪在他脚边捡到一块破碎的蛇皮,他突然浑身都在乱颤,突然间的头晕眼花,叫他摔在地上。
手掌将那块蛇皮攥在手心,他再将手心按在心口的位置,里面那颗东西也突然好疼好疼了。
“父君……父君……”
商雪沙哑的声音叫喊着,水光将他视线全都模糊,他倒在地上,身子蜷缩在一起。
“不要……父君……阿雪不要离开您啊……父君您回来好不好……阿雪害怕……”
“父君……阿雪会好好听话……您回来好不好……我和哥哥不能没有您啊……父君……”
商雪哭得浑身颤抖,泪珠将地面也湿了一块。
他的手中光芒闪闪,他张开手心一看,原是那片蛇皮快要化了。商雪突然握紧手掌,紧紧攥成拳头,却依然阻挡不了光芒从他指缝溜走。
“不要!父君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蛇皮化作光芒消散在空气里,他的血肉骨头也一同化了,霎时周边一片光芒闪闪而动,升上天空去。
商雪伸出手去,想要将它们抓回来,可虚无的光影哪里是他的手掌抓得住的,他只抓住一团空气。
“父君!父君……”
商雪跪在地上,朝着那个焦黑的印记磕下头去,接连几下撞得地面也一阵响动。
“父君,阿雪会保护好自己和哥哥的,您放心走吧,我们不在您身边了,您也要保护好自己,鬼路多险,父君您要保重!阿雪会照顾好哥哥的,等他醒来,再与他一起跪拜。”
“父君在天之灵,记得时时看看我们,我们也会想您的,此次一别,便是来生相会,父君记得等等我们,下一世阿雪还要做您的孩子,还要叫您父君……”
商雪悲伤过度,牵动伤口一阵剧痛,腹内五脏也绞痛剧烈,叫他呕出口血去。
眼皮慢慢变沉,四肢变得无力,他又倒在地上,视线再次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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