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姑娘,”朱承昌垂着眼,视线只敢落在地上,“母后她……可曾与你提过?便是赐婚那桩事。”
他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又急忙补道:“我这般贸然来寻你,实在唐突,可我总觉得,非得亲口与你说一回才成。这婚事并非父皇与母后定的主意,那是我自己的念头,是我跟母后求的。”
朱承昌深吸了口气,终于攒足勇气,将那句话轻轻推了出来:
“我想娶你,因为我心悦于你。”
话音落下,他才极小心地抬起眼,目光悄悄掠过她的脸:“……你呢?你可愿意?我不愿你是因一道旨意、因身份规矩才嫁我,所以,我想亲耳听你说。”
裴泠静静望着他,目光里无甚波澜:“殿下此刻来问这些,又有何意义?若殿下当真在乎我的意愿,便不该在向娘娘请旨之后,才来问我。”
朱承昌被问得怔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无措的慌乱:“……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那时……是一时情难自禁,便跟母后坦白了。”他抬起眼,这一次没有躲闪,目光恳切地望住她,“那么如今,我能否知晓你真实的心意?”
“殿下,”裴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我无意成为睿王妃。”
朱承昌张了张嘴,良久才道:“为何?”
“因为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回忆如退潮般从脑海中抽离。对座已是人走茶凉,裴泠举目遥望夜色中的秦淮河畔,沿岸灯火倒映在水中,漾开一片破碎而迷离的光晕。
明日,就是六月十九了。
*
子夜,睿王府深处,镜房。
数不清的镜子——圆的、方的、菱花边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几乎堆满了整间屋子。烛光在无数镜面间反复折射,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破碎而又无处不在的光网。
朱承昌推门而入,身影霎时被拆解成无数个“他”,在四面八方摇晃。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沉沉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沉默地走到屋中央,朱承昌倏然开始解衣。
外袍、中衣,一件件滑落脚边,叠成柔软的阴影。最后,只剩下紧紧缠绕胸膛的素白棉布。
朱承昌抬起手臂,一圈,再一圈,缓慢而执拗地解开那层漫长的束缚。长长的布条终于松脱,委顿于地。
抬起眼,望向正前方那面最大的铜镜。
镜中的人,身躯单薄,胸前再无拘束。
朱承昌舒出一口气,向左侧了侧身,又向右转了转,镜中无数个“她”也随之一同转动。
忽然,镜中的嘴角向上弯了弯,是一个极轻、几乎算不得笑的笑。可那笑意还未成形,便迅速塌陷下去。
凝睇着镜中那个最清晰的自己,朱承昌声音很低,透过镜子,说道:
“母后,您看……我是女子呀。”
“我从来都是女子。”
“为何一定要我做男子呢?”
*
三日之限,终至尽头。
翌日六月十九,虽未落雨,厚云却仍壅塞在天际。但若细看,那天穹边缘,已隐约透出些微光——云絮正缓缓地、不易察觉地松动、流散。
这漫长的梅雨季,已是强弩之末,快走到尽头了。
天色向晚,厨房备了一桌子好菜,裴泠比平日多进了半碗饭,又饮了几盏温润的陈皮茶。
待天光敛入飞檐暗影,她起身回房。
屋内未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残暮,裴泠褪去身上常服,换作一身玄黑劲装。犀皮腰带紧束腰间,六枚银扣次第扣合。长发尽数拢起,高高束紧。
随后,她旋身从柜中拿出白绫,收入包袱,再自架上取下那柄长刀。
刀鞘古朴,入手沉实。她左手握鞘,右手抚上刀柄。
伴着一声嗡鸣,半截刀身滑出,泻出一泓寒冽银光。
她并未全数抽出,手腕微沉,长刀归鞘,“锵”声清脆。
最后,她将长刀侧扣于腰间搭扣,转身,静立于窗前。
今夜无星无月,天空像一块吸尽一切光亮的墨玉,压在城郭之上。
裴泠走至南京街头。
夜街空旷,睿王府的轮廓在不远处显现,殿宇的金瓦覆顶在沉暗天幕下,泛着幽深暗芒。
忽地,一个瘦小身影从旁巷里横撞出来,结结实实撞在她手臂上,随即踉跄着摔倒在地。
是个小乞丐,惊慌失措地连道“对不住”,声音未落,便手脚并用地爬起,一溜烟钻进另一条暗巷,不见了踪影。
裴泠紧了紧手,径直朝那片巍峨的阴影走去。
睿王府高耸的朱墙内,巡弋的护卫们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过廊庑。
倏然间,无数阴影活了过来——一只手从假山石后无声探出,捂住口鼻;一道绳索自檐角垂下,套住脖颈。
闷哼、拖拽、重物倒入灌丛的窸窣……零星响起,又迅速湮灭。
夜风拂过殿脊吻兽,带来一丝极淡的、新鲜的血腥气。
正门无声洞开。
裴泠步入其中,黑衣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
风穿过重重殿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她走过灯火通明的承运殿、圜殿、存心殿,一步步逼近前寝宫那两扇紧闭的殿门。
万籁俱寂。
殿门沉沉开启,干涩声响划破寂静,旋即又消弭于空旷的殿堂之中。
这里是王府寝宫前堂,规制恢宏,气象威严。殿宇深处,高燃的烛火将巨大的空间映得明暗交织,上首那尊鎏金王座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金阶之下。
睿王朱承昌只着常衣,席地而坐,身前摆着一张矮几,周围散落大小不一的木料。此刻正垂首专注于手中木雕,刀尖划过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裴泠的身影,携着门外夜色缓步踏入。
足音清晰,刻刀蓦然一顿。
朱承昌抬起头,目光穿过烛影,落在来者身上。待看清是谁,眉头倏地蹙紧:
“谁允你来的?”
裴泠反手将殿门闭阖,径直走向殿中,在对面拂衣坐下。
两人隔了一方摆放着木胚与刻刀的矮几,长久地对望。
半晌后,裴泠的声音叩响在耳畔。
“殿下,陛下有密谕,命臣来——取您性命。”
朱承昌眉头困惑地拧起,像在辨别一句听不懂的话:“……你在说什么?”
裴泠没有移开视线,用更缓慢、更确凿的语调,再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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