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管用的。
虽说这许多年,太史令也没掐对太子是男是女,但成朝自先帝以来,多年没有举行过这等规模的大礼。
此刻太史们少不得激动万分,大约确实拿出了几把刷子,献获礼这一日,果真是个万里无云,寒风凛冽的好天气。
冬狩既毕,三军献获,祭祀天地宗庙,乃是一场大阅的重头戏。
祭坛已筑高台,太常卿领着乐工与祝史,早在凌晨时分便以此地为圆心,布下了肃穆森严的礼仪大阵。
正中竖着代表日月的太常旗,旗面绘着日月星辰,垂地而立;下面立着象征狩猎止息的驺虞幡,苍色的幡布在风中扑棱棱作响。
盛尧坐在玉路车上,前头六匹黑马,鬃毛都使金丝编的紧紧的,马头上也插着翟鸟尾毛。
可惜四面连遮挡的帷幔都没有。十二条五彩缤纷的丝带和无数玉珠串成的流苏,从车盖顶端一直垂到地面,此时坐在车中,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天威深重,神秘莫测。
但在车里面……
“噗。”
盛尧面无表情地吐出口中被风吹进来的丝带。
刚抖开,旁边一根青色的又呼了上来。
不得不保持着皇太女肃穆的坐姿,手底下却像是在跟这漫天飞舞的丝带打架。
外头风大,这车又四面透风,那些长长的、死沉的旒旂就像是疯了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她脸上抽。一会儿挡住视线,一会儿缠住冠冕,盛尧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彩色蜘蛛网里。
“阿览,”盛尧咬牙切齿,对着车侧一个拿袖子遮着半张脸的女官,“这玩意儿……能不能拿剪子剪一剪?”
卢览今日总算混进了正式的仪仗,作为侍书女官,手捧简策,正正经经地随侍车旁。
“不成。”她苟在简策后头,免得被前公公认出来,“殿下,这是礼。”
“礼就是用来打脸的吗?”盛尧又“呸”出一根被风吹进嘴里的布条。
“每幅皆尽,不加剪裁,这叫‘全’。”卢览又望底下猫一点儿,百忙之中抽出功夫说她,
“如此这般长垂于地,方能‘示远’。让天下的臣民知道,天子的恩德与威仪通天彻地。想要剪了?!”
“示远?”完全没办法理解!
“我现在连前面马屁股都看不清,还能示远?”盛尧毫无好气。
一阵狂风卷来,几十条旒旂像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抽到车栏,又有几条十分不客气地甩到了脸上。
“至少也不能这么甩吧……”盛尧苦着脸,在这些飞舞的彩条里艰难求生,“来的时候不这样!这旗子不是该系起来吗?”
“殿下今天大获全胜,有手格野彘的武功在身。要全部舒展开,任其飞扬,咱们叫‘武车绥旌’。”
卢览瞥了她一眼,补了一刀:“就得让它飘起来,乱舞起来,才算武德充沛。”
行吧。合着这耳刮子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自己杀的猪,怎么着也要把这威风摆完。
“您忍忍吧。”
盛尧唉声叹气,只能坐直身子,任由那些代表着“威仪”和“武功”的布条子在自己脸上胡乱拍打。
忍。她当然能忍。
不仅要忍受脸上被穗子抽,还得忍受心里七上八下的鼓点。
今天可是“下下策”实施的日子。
时候差不多。
内卫应该在城郭外开始“征发徭役”,庾澈的人也大约已经混在里头。
而她的前方,大典开始了。
礼乐大作,太常卿从乐工左近登上祭坛,钟鼓管磬排列成宫悬的制法,《王夏》《大钧》,乐声宏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蓦地身子一顿,玉路车被人拉稳,左右停驻。卢览顺势避到侧后。
卢览留下了,就只剩她自己忙着在旗幅的围攻下左支右绌,努力从纷乱的旒旂缝隙里,端出一副庄严法相;
心里忐忑,忍不住一个个寻找熟悉的脸,琢磨着按照位次,至少中庶子当在车驾侧边随侍。
没有,没有,在哪呢?
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风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
那声笑之后,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撩开正前方遮眼的五彩丝绦。
光亮陡然涌入,盛尧下意识地眯起眼。
他今日穿着玄端,士大夫最庄重的礼服,宽大的黑色衣袖垂落,布料挺括,线条如刀裁般利落,不存半点折皱。
乌发全部拘进深黑的委貌冠里,一丝不苟,玉簪横贯。大概少府那边实在是见不得珊瑚耳坠这等糟心东西,摘去后,只留下苍白恭顺的耳缘。
谢琚身材修长,肃穆板正的玄端穿在他身上,便将他的艳色,生生压下去了一半。
剩下一半,却因为这完全的黑与极端的正,被衬得更加明确。袖口露出中衣的朱红边缘,“朱裳”的配色,被偶尔小心地披露,在禁制庄严底下,隐秘而危险地燃烧着。
青年如此立在寒风猎猎的旷野,与翻涌缭扬的飞旗之间,衣不沾尘,神色不动,恰似收掩天光,自骨子里压抑出凛冽的殊丽。
“殿下。”
连盛尧也被吓呆了。
这人……当真是有那个什么“美玉琼琚”的本钱的。
谢琚却没注意,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按照摈相的规矩,低头并拢双指,掌心向上,向车内的皇太女伸出了手。
手腕处,系着红绳的铜铃被玄色的袖口严严实实地遮蔽,听不见半点声响。
“殿下,”青年声音沉静地重复,“请降车。”
盛尧还在惊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接引。
正常说来,该是太仆或鸿胪卿来扶,可既然谢氏这位“中宫”当先站在那里,老臣们便像是集体瞎了一样,谁也没往前凑一步。
盛尧回过神,吸口气,将满手心的冷汗在膝头上擦了擦,才郑重地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温润,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冷硬。
她想起自己可怜的冠礼,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定了一下。
嗯。至少不止她一个,连这人都能装成这样,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琚稳稳地托住她,引着她一步步走下玉路车。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浩大的风声与鼓乐声铺天盖地滚轧而来。旌旗左右低垂分开,迎上通往祭坛的甬道两侧。
她仰起头,每一面旗帜都有几丈高,旗杆用铜铁裹着,顶端饰以雉羽,在此刻的夕阳与火光下,如同一片翻滚的彩色云海。
“走吧。”
谢琚没有松开她的手,几乎像是个恭谨的臣子,导引她向那森严的壁垒中走去。
穿过第一道旗门。
众人纷纷侍立。
最外围是“师都”的六乡六遂大夫。建着熊虎的旗帜;她再往内走,左右看看,似乎是各个州里、县鄙的属官,高高建起绘有鸟隼、龟蛇的旐旗。
中央处,九卿。列侯。纯色的乌黑大旗,毫无一点图案,以示她赋予的职责专任。交龙的旗帜,这些人需要谨慎的结好,提醒她君臣交泰。
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这是谢巡的兵马,天子的威仪,也是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的樊笼。
盛尧走在这云旗连绵的交织与包绕之间,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心跳得极快,不仅是因为这场面,更是因为算算时辰,内卫们应当已经在城郭外动手了。
拿自己给几千条人命做赌注。
手在微微发抖,步子也有些僵硬。
“阿摇。”
身前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
谢琚目视前方,玄端严整,步履从容,
盛尧慌忙转头:“嗯?”
“你看,”青年微微扬起下巴,“好看么?”
好看。这人便是披着麻袋也是好看的,可盛尧心里正演练着一百种计划失败的惨状,根本没过脑子,胡乱点点头,视线还是黏在远处。
敷衍得很。
“配得上殿下的神武。”谢琚却并不恼,反而又笑了一声,摇摇头,侧开身子,将身后的景象露了出来。
“但不是说我。”他用玉笏指着前方,“我是说,它。”
盛尧顺着看去。
祭坛正中,太牢之礼已备。牛、羊、豕三牲陈列。其后是麋鹿、黄羊、野雉……堆积如山。
而最前端,最为显赫、此时正被几个祝史恭恭敬敬抬上来的案几上,摆着一样巨大的牺牲。
一头野猪。
正是她日前在林子里豁出命去,手格的那头大野猪。
只是现在的它……看起来稍微有点……诡异。
野猪还是那个野猪,獠牙狰狞,死不瞑目。但它全身上下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每一根鬃毛似乎都被精心梳理过,乌黑油亮。头上戴着大红花,獠牙上有些金色丝带,耳朵拴着铜铃。
作为此次冬狩的“王获”,也是皇太女武功的证明,这头倒霉的野猪享受了极高的哀荣。
一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富贵逼人、甚至有点喜庆的……死猪。
“……”
盛尧眼睛直了,拳头硬了。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惊恐。
“你的猪。”谢琚理所当然地应答,“献获礼,牺牲当然要隆重。”
他稍稍侧过头:“我让人弄的。配得上殿下的神武。阿摇,不好看么?”
像是要把这头猪风光大嫁了!
“你……你一个中庶子……”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事儿归你管吗?”
少府卿是死了吗?太常卿是瞎了吗?怎么能允许这么离谱的东西摆上祭台的!
谢琚转过身,玄色挺拔而匀称。他正正头上玄冠。这是谢氏精心培养出来的、足以名满中都的世家公子。风神隽异,美姿仪,善容止。
“中宫皇后。”他从从容容地说,“协理祭祀,也是分内的事情。”
谢四公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朝她闲雅微笑,坦然受之。
盛尧想笑,又想尖叫,胸口憋着的即将面临生死危机的窒息感,居然奇迹般地松动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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