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猫着腰,顺着几乎是硬扯出来的缝隙,勾头钻进了旁边素色的小次。

刚一进来,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

没别的意思,太不要脸了。

按照随便哪本兵书的规矩,中军大帐周遭乃是禁地,唯有主帅与亲卫可居。皇太女代天子狩,青幄便是行宫,周围当依设“连城”,或许还得装模做样地挖点儿“从沟”。

而中庶子也就是个六百石的属官,营帐应当远远地排在“外辕”边上,和那一堆洗马、舍人们挤在一块吃风。

可谢琚这顶帐篷——按制称为“次”,本该是臣下休憩之所,如今竟然不要脸地把帐脚压上了青幄的云雷纹边角。两座帐篷中间只隔着一道不算太厚的锦幔,风一吹,那幔帐还要暧昧不清地互相缠绕一下。

这算什么?

盛尧蹲在厚实的茵席上,十分痛心疾首地想:这就是史书上写的“佞幸”!这就是那要亡国的征兆啊!

到时候,手格野彘下边一句,大约得是这么写的,

“……太女荒淫,昵近便幸,军中置榻侧畔,不修帷薄之防。”

哪怕是再受宠的妃嫔,随驾冬狩时也得守着规矩住在后帐。唯有那种把君主迷得五迷三道、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祸水,才能把床铺直接安在主君眼皮子底下!

太傅要是看见这场面,估计能当场把《春秋》给咽下去。

“殿下,”太傅孙女也跟着滚了进来,还是粽子打扮,只露出一双眼睛,“您在嘀咕什么?”

“没。”盛尧正襟危坐,看着对面案几后的谢琚,“我在想……这帐子搭得真是颇有古风。”

董贤之风,弥子瑕之风。

只是帐内陈设简单得过分,卧榻,凭几,一点安息香。

谢琚没看她们。

还是轻闲地侧倚凭几,靠着酒壶酒盏,自斟自饮,茜色的衣袖挽起些,露出一截手腕。

目光游移,盛尧顺着他的视线低头。

韘玉佩。

这是刚才杀猪之后,他亲手解下来,说是“彩头”给她的。因为没地方放,就顺手系在了自己的革带上。

“看什么?”盛尧有点发毛,伸手捂了一下玉佩,“你想要回去?”

“给了阿摇。”谢琚缓慢犹疑地开口,声音有些哑,“……就是阿摇的。”

“所以呢?”

“我不去。”谢琚终于回过神,将目光从那玉佩上撕下来,转头便是冷淡,“为什么要我去请他?”

“因为只有你能去!”盛尧理直气壮,“我若是去,那就是私会外臣。”

“那我是什么?”谢琚温柔地微笑。

“寻仇!”盛尧大声说,“你怀恨在心,理所应当,无懈可击!”

旁边卢览痛苦地捂住了脸。裹在粽子斗篷里,发出一声类似窒息的呻吟。

谢琚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好。”

他忽然站起身,从容地整理衣襟,顺手抄起案上酒壶。

“怀恨在心。”青年重复了这几个字,轻飘飘地扫了盛尧一眼,转身出了帐次,“很好。”

盛尧掀开帘子,就见他叮叮当当地去了,目送这位“佞幸”的背影消失在帏宫的软廊尽头,心里忽然有点发毛。

……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

青幄的后帐帘子被掀开。

一阵冷风灌入,紧接着,这桃花似的青年悠然提着酒壶,安闲轻松地回来了。脸上带着十分圆满的舒畅神情。

“人呢?”盛尧伸着脖子往后看。

“更衣。”谢琚把空酒壶往案上一放,心情极佳地坐下,“换衣服去了。”

“什么?”盛尧不明白。

“来了!”卢览在帐篷头里喊,并没有通报,帘幕微动,一人闪身而入。

“让开些。”

一位身着深赭红色宽袍的青年躬身走了进来。

庾澈换了身衣裳,名贵,仍有风度,头发也重新束过,但脸上泛着怪异的红晕,像是被热气熏的,又像是被气的。鬓角的发丝都还有些微湿,贴在脸颊侧面。

手里摇着一把羽扇——大冬天的摇扇子,显然是为了散去身上的热气。

他刚进帐,颊侧小涡一展,就向盛尧平静地一笑。

“殿下这里的待客之道,真是别具新意。今日算是领教了。”

盛尧一脸茫然:“先生这是……”

“更衣。”庾澈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小涡忽然变深,手中的羽扇摇得更急了点儿,

“殿下中宫盛情,怕在下饮酒不够尽兴,特意‘失手’,用滚烫的热酒给在下‘沐浴’了一番。”

盛尧:“……”

目瞪口呆地看向伏在榻边上的谢琚。

直接往人家身上浇酒?还是滚烫的?逼人家去更衣,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绑……不是,请到这守卫森严的内帐里来?

虽然损,却有效。帐次明面上就是更衣所用,又是谢家自家兄弟的营盘,谁会起疑?

“咳。”盛尧心虚地咳嗽一声,“中庶子他……有时候手不太稳。先生海涵,海涵。”

“手不稳?”庾澈冷笑,径自在客席坐下,“殿下的一整壶酒,可是半滴都没洒,全浇在澈的身上了。这准头,养由基再世,李将军复生。”

内帐里,谢琚似乎对这指控充耳不闻,连声响都没出一下。

卢览从后面溜进来,当先把周围的侍从全部遣了出去,教人守在门口。

“好了。”庾澈喝了口茶,脸上怒气收敛。

“殿下让谢四用这种法子把我弄来,想必不是为了看庾某湿身的笑话。”

他放下茶盏,目光直视盛尧,悄声道,

“我看到了。殿下的那一箭,射得很不错。”

盛尧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运气,运气。”

“但光有运气是不够的。”庾澈身子前倾,“殿下想要我做那股东风,把城外的几千流民都吹进这猎苑里来。对吗?”

“是。”盛尧点头,神色也严肃起来,

“不来。”庾澈与她说,“他们不来。”

“您觉得,只要这猎苑大门一开,那些流民就会欢天喜地地涌进来吗?”

盛尧一愣:“难道不是?总比在城外冻饿而死强吧?”

“殿下被刀剑指过吗?”他问。

盛尧想起太庙里的刀光,还有谢绰那支箭。

“自然是被指过的。”

“不是那种。”庾澈摇头,“是被兵士和官吏,穿着甲胄、拿着长戟的人。”

他站起身,在这小帐里踱了两步,

”见过亲人在身边被乱兵砍成两截吗?妻子儿女被拖走,自己只能跪在泥地里磕头?不死于盗匪,死于‘驱赶’。您遣人去喊一嗓子‘里面有施粥’,他们就会信?”

“我……”

“换作是殿下您,在一个饿殍遍野的逃荒路上,忽然看见前面全是杀气腾腾的官兵,有人跟您说‘进去吧,里面是皇帝的园子,那是好地方’。”

庾澈俯身向前,盯着盛尧的眼睛:

“殿下,您是会兴高采烈地冲进去,还是会吓得掉头就跑?”

盛尧僵住了。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自己开了门,人就能进来。却不晓得,在那些饱受欺凌的流民眼里,这扇辉煌的朱门背后,大多藏着比饥饿更可怕的屠刀。

“他们害怕。”庾澈叹气,

“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炸营。您想要把这些人弄进猎苑,不仅需要粮食,更需要时间。需要有人渗透,安抚,一个个地建立信任。”

信任。她没有这种东西。盛尧想起那日在城郭外,眼中混杂着的渴望与恐惧。他们抢钱的时候疯狂,可看见马蹄扬起时,又十分畏怖。

“梧山凤凰”……不是生来就在梧山的。

她忆起卢览说的话,

——“庾氏一路往北逃难……遭了贼寇……败落太容易了。”

眼前这个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智珠在握模样的世家公子,是不是也曾躲在长辈的身后,看着明晃晃的刀剑指向自己的亲人?

也曾在那样的泥沼里,绝望地仰望过根本不存在的希冀么?或许某个寒冷的冬夜,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一扇愿意为他们打开的城门?

盛尧看着庾澈,喉咙有些发紧。

四百余口的望族北迁,只剩下一支隐居在山里。

“庾先生见过的。”她有点瑟缩。

盛尧的声音低下去。垂下头,看着自己虎口处渗血的纱布。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旧事了。”庾澈目光清利,“真要鼓动流民,让他们愿意主动往这禁苑里钻,得需要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至少十天,慢慢渗透,建立信任。”

谢琚依旧支着脸颊,保持盯着玉佩的姿势,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思索之后最终不曾说出来。

一直守在门口把风的卢览,此时却不得不转过身。

“殿下,庾先生。”

“没有十天了。”卢览严厉地指出,“太常卿已经定下了日子。五天之后,便是大驾献获、祭祀天地的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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