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如絮,呜呜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
魏严合眼躺在枯草堆中,心下好笑,当真是人老念旧了,这天牢外的风声,竟让他生出几分是在塞北的错觉。
他被老头子绑去戚家军营,和谢临山一起在北地戍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确好啊。
戚老将军健在,容音不曾入宫,临山和太子也没身死锦州……
他半生的快意,都是那些时日了。
眼皮发沉,魏严就这么放任自己在那阵阵风饕雪虐声中睡了过去。
恍惚间有人靠近,将什么东西搭在了他身上,抵御那似要将人皮肉都刮下一层来的寒风。
魏严暗忖莫不是天牢的狱卒?
但他一介罪人,狱卒是不会轻易给他添衣加被的,莫非是狱卒得了陶太傅或是谢征示意?
正囫囵思索间,那给他身上搭了衣物的人却并未离开,而是迟疑着伸出手,似想触碰他,魏严隐约嗅到了一股似幽兰又似山茶花的香气。
多年如履薄冰养成的警惕,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截住了那只手,凛冽凤目霍地掀开。
看到的却是一个只在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女子一身梨花白绣着千叶莲的袄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目盈盈好似一副山水画卷,那只手还被他扼在掌中,她白皙的脸上半是惶然半是被他撞破的羞赧,咬了下唇道:“我见三哥睡在此处,给三哥拿了件氅衣过来……”
魏严有个早夭的兄长,上边还有个庶兄,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魏、戚两家交好,戚容音自小便唤他三哥。
他定定看了眼前女子许久,才出声:“你许多年不曾入我梦了,今夜是知我大限将至,专程来看我的?”
戚容音皱了皱眉,顾不得抱赧,被魏严扼住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温润细腻的掌心贴上了他前额,喃喃道:“三哥怎说起了胡话?莫不是感染风寒起了瘟症?”
掌心接触到的肌理,的确是一片滚烫,戚容音当即变了脸色,唤守在城墙拐角处的武婢:“揽月,快去叫军医,三哥感染了风寒!”
魏严抬眼望见满天星幕,以及城楼上那杆被火盆里的火光照得分明的“戚”字旗,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城墙垛而眠的,周围还有不少抱着刀戟坐眠的将士,脸上身上的血泽未干,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他只觉这梦太真切了些,当真是和那些年在北地所经历的一样。
戚容音刚要起身,便又被魏严拽住了手。
戚容音不解地看着从醒来便不太对劲儿的人疑惑出声:“三哥?”
魏严缓缓道:“别走让我再看看你十八载你每每入梦来都不曾好好同我说过话……”
“三哥在说什么?什么十八年?”戚容音越听眼底惑色越多却还是安抚道:“我不走我去打水来给三哥擦擦脸。”
风寒的缘故魏严现在脑仁儿的确一抽一抽地疼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额角。
戚容音见状抽离了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步下城楼去打水。
魏严视线下意识紧盯着她生怕她就这么不见了身旁一名脸上布着血迹和汗尘假寐的将军睁眼笑了起来:“魏中郎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魏严记得自己在戚家军营时曾任中郎将
眼前这人面生得紧他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辨出对方乃后来的陕西都护使自己同他在戚家军营时的确有过一段同袍之谊。
只是后来便寡交了。
真是怪哉他梦见戚容音也就罢了怎还会梦见此人?
隐约之中魏严察觉到今夜这梦是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他撑着墙根想起身手上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瞧才发现掌心缠着一圈染血的纱布。
他先前睁眼便瞧见戚容音被占据了所有心神连手上的痛感都未察觉此刻又用力握了一下掌心针扎一样绵密的细痛再次传来魏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在梦里的痛觉也是这般真切的吗?
戚容音端着水盆引着军医往城楼上来温声道:“魏三哥发起了高热眼下父兄追敌未归三哥万不能再病倒了劳军医替他看看。”
魏严听到此处不由皱眉戚老将军和少将军都追敌未归?
在他记忆中只有戚老将军误得军情那一次才是父子几人一同去追敌的也正是那一次追敌戚家父子都身死疆场。
军医给魏严把脉时他尚还陷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不曾回过神来。
等军医把完脉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取了一枚银针:“城内治伤寒的药物早已告罄中郎高热不退老朽也只能用商阳穴放血的法子替中郎缓解一二了。”
银针刺入指尖那痛愈发清晰。
真实的不像是做梦!
一个猜测在魏严心中形成恍若一柄利剑将灵台间混沌的层层雾霭劈开一股狂喜涌上魏严心头。
在军医取出银针时他顾不得指尖的刺痛用力攥
紧了戚容音了手,素来冷沉的眼底隐约有泪光浮现:“容音,容音……真的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握得戚容音手骨都有些发疼。
她远山一样的秀眉轻蹙:“自然是我,三哥这是怎么了?不过在城楼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总说胡话……”
戚家是戍边重臣,此番北厥来犯,戚容音特带领府医前来城门这边救治伤兵。
魏严沧声笑开,狼狈又欢喜。
戚容音和城楼上的将士们皆是面面相觑。
魏严却很快撑着城墙垛爬起来,对戚容音道:“我现在没法同你解释太多,速点三千精兵与我出城!”
若他当真是重生了,这便是戚老将军父子见北厥王子败走前去追敌,欲生擒北厥王子,却中了埋伏死于大漠的那一仗!
戚容音跟着父兄在这关外,对军中事务也很是敏锐,当即就意识到了不对:“我父兄有危险?”
魏严忍着因记忆纷杂而胀痛的脑仁儿,不答反问:“他们出城多久了?”
戚容音答:“已有一个时辰了。”
魏严脸色便也沉了下来,此去不知还能不能挽回戚家父子战死的定局,但上苍让他重来一回,总归要拼劲全力去搏上一搏,他沉声吩咐:“点兵,备马!”
戚容音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冥冥之中,她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战场上,有时候多一刻钟半刻钟的先机,便能决定一场仗的胜负。
事关父兄的安危,她也顾不得追问太多,忙让城内留守的副将去点城内还能作战的兵卒。
奈何城内将士才经历过一场恶战,所剩精锐都随戚家父子追敌去了,把勉强还能上战场的伤兵也算上,方才凑足三千人马,其中大部分将士都还疲敝不堪。
此番长途奔袭而去,就算赶上了救援戚家父子,对上凶恶如豺狼的北厥蛮人,是不是羊入虎口还难说。
但魏严记得上一世谢临山在此时已得了燕州被困的消息,正带着徽州谢家铁骑在赶来的路上。
前世自己便是因这场风寒病倒,等谢临山带着援军至,得知燕州此战已胜,老将军父子追败寇、生擒北厥王子去了,久等不见戚老将军归来,前去查探,寻着大军绕路的痕迹,兜了个大圈,才在马王坡瞧见染血的“戚”字旗和遍地死卒。
北厥人伏击的地点就在马王坡,他此去全速行军,能省下不少寻着马蹄印找军队兜圈的时间,只要再多拖上个一时半刻,再差斥侯前去寻谢临山的军队,谢家铁骑一到,北厥人这场阴谋便没胜算
了。
魏严驾马出城时,便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快马加鞭往徽州来燕州的必经之道赶去,遇上谢临山便让他往马王坡去。
心腹听得命令,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主子,您怎知谢将军会率援军来?”
魏严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去,心腹只觉脊背一寒,再不敢多问,连忙抱拳:“属下这就去传信!”
言罢一拍马臀往徽州要道奔去。
魏严扯着马缰,却有了片刻失神,是了,在锦州血案之前,他身边的人还敢这般冒失同他说话的。
后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死光了,再选到他身边的人,从不敢同他妄言一句。
想多了便心中发苦,魏严收敛了心神,正要下令让大军出发,却又听得城门口处传来的一声急切呼唤:“三哥!”
魏严驭住战马回头,便见戚容音披着雪狐大氅,踏着一地雪泥朝他急奔而来。
因为跑得急,她双颊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魏严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便朝戚容音冲了过去,战马在距戚容音五步开外被他勒住了缰绳,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抖落不少雪沫。
戚容音将一枚坠着络子的平安符递与他:“三哥,你带上这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不知魏严为何突然急急地要调兵出城,但她能感觉到他此去定然危险。
魏严俯身去抓那平安符时,连带着将戚容音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也紧紧握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上一场仗留下来的血迹,用一种戚容音看不懂的、深沉又裹挟着痛苦和悲意的目光望着她:“容音,等这场仗打完,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呆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挽起唇角,说:“好啊。”
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冻红掩住了羞意。
魏严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抓起那枚平安符,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往马王坡全速行军!”
武婢撑开油纸伞,替戚容音挡着鹅毛一般飘下的漫天飞雪,劝道:“小姐,先回城吧。”
戚容音纤白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魏严率着城内三千残军远去的影子,眉间笼上一抹忧色:“揽月,不知为何,从三哥说要点兵出城起,我这心口便一直发慌。三哥醒来便怪怪的,他肯定瞒了我什么……”-
大军行至马王坡附近,便已见遍地死尸。
随行的将士瞧见这副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后的惨象,都呆住了。
他们追敌的大军遭受了伏击?
魏严瞧见此景,也是浑
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不过居高位十余载练出的城府,让他在此刻面上也难辨情绪,只沉声吩咐:“找帅旗在何处!”
底下的人忙在遍地死尸的战场去寻帅旗。
片刻后回来复命:“中郎,戚家帅旗不在此处!也没找到戚大将军等人!”
魏严只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骤轻了不少——帅旗不在此处,戚家父子也不在此处,就说明他们极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突围了出去后,又被北厥人咬上了。
他沉喝:“所有斥侯出动,寻着战场周围找撤走的马蹄印。”
军中的斥侯驾马四下奔走查探。
很快便有一名斥侯急奔回来:“中郎,在山那边有凌乱的马蹄印!”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冷峻的脸都有些狰狞了:“追!”
跑过一片缓坡,便隐约听见了山那边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大军加速翻过山岭,魏严立于陡坡上,瞧见了下方在北厥人不断缩小的的包围圈下苦苦支撑的戚家军。
出城时的上万大军,眼下瞧着,竟已只剩几百人。
“戚”家军旗被护在最中央屹立不倒,但北厥人围着他们以太极阵跑马,沿着包围圈奔走间,人借马势砍杀了一层又一层护在最外围的将士。
戚家军被逼到这地步,精疲力尽,又知求生无路,哪还有还击之力,几乎是任人宰割。
随行的副将看得心急如焚,同魏严道:“中郎,咱们快去救大将军他们啊!”
魏严咬紧下颌,死死盯着下方不断缩圈的北厥军队,喝道:“调整军阵,务必用这三千人给我占满前边的整个山头,后方灌木林里也全插上军旗,再把所有战鼓摆出来。”
他带来的是三千残军,就这么冲下去,不过是送死。
唯有制造声势,先恐吓北厥兵卒,才能多几分胜算。
副将闻言,赶紧下去部署。
眼见战鼓架起来了,魏严又下令:“吹角。”
腰间挂着铜制兽角的小卒拿起角,深吸一口气后,“呜——呜——”
绵长又浑厚的角声顿时传遍了下方战场。
也幸得这处山坳是个喇叭形地势,角声被北风卷着带下去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了回音。
还在试图缩圈的北厥军队也缓了下来,回头往坡上看来。
“擂鼓!”
魏严又是一声沉喝。
手拿鼓槌守在足足有一人高的大鼓跟前的小卒,当即也挥槌捶向了鼓面。
“咚——”
“咚咚——”
鼓声厚重恍若惊雷坠地。
下方的北厥军阵明显有了骚动毕竟乍一眼瞧去整面坡上都是大胤援军后方灌木林里也军旗林立前来的不知是多少人马北厥人不免被震住。
所有声势都已做足剩下的便唯有死战了。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往山下冲了去手提一柄精铁所制的偃月长刀斩尽塞北寒风嘶声长啸:“杀——”
他身后三千兵卒紧跟其后从马王坡上纵马俯冲而下。
三千人的冲锋做不出千军万马疾驰的地动山摇好在有雷鸣般的战鼓声做掩护倒也吓破了不少北厥兵卒的胆。
有这份先机在魏严很快将北厥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奈何三千疲敝兵马所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是有限。
虽虚张声势打了个北厥措手不及等北厥将领那边发现他们人的马并不像他们营造出来的那般多后很快调整军阵让先前被打得溃败的兵卒退居其后左右翼军队从两侧包拢意图将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援军也困死在他们的包围圈里。
副将意识到了北厥人的目的在艰难厮杀之际同魏严道:“中郎这帮蛮子想把我们也封死在里边!”
远处被北厥军围得死死的戚家军中也有人嘶声喊话:“魏中郎大将军有令命您带着援军撤!”
魏严横刀劈开一名挡路的北厥小将眼底隐隐有了猩意继续往前冲杀。
副将咬牙冲魏严道:“魏中郎撤吧莫要意气用事!留着这些大好儿郎的性命来日何惧不能让北厥血偿此债?等蛮子把缺口彻底堵住了我等便是白送性命了!”
魏严已杀红了眼扭头嘲副将嘶吼道:“有援军!再撑一刻钟!”
副将知道戚、魏两家是世交关系匪浅只当他是想救戚老将军才扯了个谎话正急得想骂人。
马蹄之下的地皮却开始颤动满山碎石颠簸这次当真是地动山摇了。
浑厚的鼓声里
光是那声浪便震得人耳膜发疼。
副将惊惶回头望去便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黑铁骑兵恍若洪流过境一般从马王坡上俯冲而来。
雪天相接处一杆迎风招展的“谢”字旗随着黑铁洪流一齐逼近。
为首那银鞍白马的青年将军面似神祇色如修罗身后猩红的披风在白毛寒风里翻飞震人心魂。
山下还在试图缩小包围圈的北厥人听
得身后传来的厮杀咆哮声,回头瞧见此景,也是惊得肝胆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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