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闻声,不知发生何事,可又不曾听见门响,心觉有恙,急唤道:
“姑娘!”话落,无人应声。他抬高声量,倾身再唤,仍无回应。
“阿葵!”
如此冒犯,可她还是不说话。沈未觉得不安,一股熟悉的感觉重浮上心头,仿佛又回到失明之初。森林葱郁阔大,他看不见一棵树,拼命呼喊,所有的回声都是自己。
章苍听见响动,推门探看,见沈未已醒,嵇葵宁却躺倒在地,不知其内因果缘由,闭门疾问道:“主子,她……”
“——她怎么了?”不待他说,沈未已反问道,语气急促。
章苍闻言,忙上前蹲身察看。片刻,抬头与沈未回道:“似是昏过去了。”
沈未道:“去找大夫来。”
章苍领命,不多时,拎了个花胡子老头回来,坐下与嵇葵宁把脉。诊罢,老头拿手捋了捋颏下蓬乱的胡子,与沈未道:“这位姑娘乃是劳神太过,心力不支以至晕厥。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1],伤心损肝。心肝二气,顺之则生,逆之则死[2],虽可用药调理,还宜多加休息,宽心怡神方是根本。”
一番折腾,时已过午。窗外蝉鸣大噪,微风乍起,柳叶丝绦纠缠斑驳,起舞弄日影。阿霁依方煎药,端了碗进来,见沈未仍在,轻手轻脚踱至床畔,将汤药置于花几,后拾软枕垫在床头,扶嵇葵宁坐起身。
许是病轻,此方药气不如昨日苦重。阿霁左手端碗,右手舀一勺,轻轻吹冷,喂与嵇葵宁吃,又拿巾帕拭去她唇角漏下的药汁。虽有流溢,却不似先前沈未那般全然不能吃进去,总还算顺利。阿霁心悦,脱口道:“还好姑娘喝得进汤药。”
沈未听之,点点头,内心稍松。少时,似是想到什么,忽问:“你这般说,可是先前我昏迷时吃不下汤药么?”
阿霁原是相由心生,随意说了句,却不想沈未听者有意,竟顺藤摸瓜问起昨日那桩事来,她的心不由突突跳得极快,点头,小声答道:“是。”说罢,收回空勺,再探往碗内盛药时,手上一个不稳,勺尖同碗底磕碰,发出闷闷的撞响。
沈未闻言,轻笑:“是么,我竟不知自己昏迷时有这般执拗,那……”
阿霁觉得,此时此刻,最想姑娘立时醒来的人绝对不是相公,而是她自己。
“——最后如何能吃下了?我今晨醒时,口中甚酸苦,想是吃过药的缘故。”
阿霁的脸更红,红得有些燥热,一面喂药,一面支支吾吾,声音细若蚊喃:“先是用白梅粉揩牙,姑娘说,许能……借其酸性收敛齿骨,但相公仍不能吃下,然后,然后……”
“然后如何?”沈未追问道,似是对她的治方极有兴致。
那勺药,阿霁吹了许久才送至嵇葵宁唇边。轻咬下唇,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听不见:“然后,姑娘,姑娘就……就亲,不是,就自己喝下,然后,用……用嘴喂给相公吃……”
话落,又闷头送两勺,一碗汤药终于见底,阿霁如蒙大赦,扶嵇葵宁重新躺下,慌里慌张夺门便往外逃。
“相公,药已喂姑娘吃下了,我……我去给小审喂些吃食……”
少顷,廊下传来“哎哟”叫声及依稀人语:
“……阿霁你跑这么快做甚,脸这样红,难不成也是病的……”
“我不是……”
沈未独自坐在屋中,忽地勾唇笑了。午后斜阳踏槛而来,烈烈洒落在他衣袖,他伸手接住那抹光,只觉炽热至极,像林中一簇野火,虽有时呕哑嘲哳烧得笨拙奇诡,却是这十数年寥廓渺茫的黑夜中,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星辰。
好似被那簇火点燃,他站起身,摸索着走到床边,轻轻坐下。情不自禁地,他伸出一只手,很想要触摸她,触摸她的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唇,想要知道清楚她的模样。可就要碰触到她的脸时,那只手却蓦地顿滞,似是有所顾虑,于虚空中悬停片刻,指尖轻颤,终又缓缓收了回去。
是夜月凉如水,将黑色的天幕润湿成墨蓝,晚风拂云,又拧干其上的水,沁至树杪草尖,凝作晶莹露珠,“啪嗒”滴在小审的脑袋上。自睡梦中惊醒,它站起身,拨浪鼓似的甩甩脑袋,又扑簌身子,将露水抖干净,抬爪登阶行至廊下,立在槛外,眼睛被屋内灯火映得发亮。见无人理会,它索性就地卧下,埋头复睡。
只是甫阖眼片刻,屋中忽传来一声钝响,引得它轻颤,却并不妨碍继续美梦。
嵇葵宁倒抽一口凉气,吃痛地伸出手,轻揉后脑勺。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轻笑,扭头去瞧,见沈未已换了身山矾色交领右衽衫袍,发间束支鸣珂岫玉簪,坐于书案后,手上握着卷竹简,神色怡然,甚有闲情嘲笑她,俨然已褪去昨日恹恹病气。
“你醒了。”他侧首,眉梢仍含笑,语气甚为轻柔。
嵇葵宁睡眼惺忪揉着脑袋,身上仍觉疲乏。抬眼打量四下,觉得有些怪异,少时,又低头望了望,始清醒过来,恍知自己现下竟躺在他的床上,登时坐起身掀开锦被,惊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沈未放下竹简,不疾不徐道:“姑娘忘了,午前你曾说要离府,却不知怎的晕倒在沈某房中。我已着人瞧过,此状乃是劳神太过所致,但需多加休息,无甚大碍。”
嵇葵宁闻言,方才思及日间事。近日为医病奔走劳碌确是真,他倒只字不提毒舌气她一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抬眼瞥往屋外,天俱已黑透,她撑手坐在床沿,又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沈未道:“一更天。”
嵇葵宁勾脚捞了鞋履,弯下腰,斗弄得匆忙。
沈未听见疾促的窸窣声,重扭过头,低眸对案。烛火煌煌,在他眸中飞舞跳跃,其面色却是微冷,光落眉上,好似罗织的冰霜。
“你现下身子虚弱,执意回去,若于半路出了差池,再要找来,沈某断不背此罪名。”
嵇葵宁并不看他,自顾埋头提鞋:“没说要你管。”
沈未亦不理会她所言:“纵是不多休息,你在此用过饭,我着章苍驾马车送你回去。”
嵇葵宁理好鞋,自床上下来,见药箱仍放在书案上,抬脚朝沈未坐处踱去。
“你的好意我心领,只是我现下毫无胃口,阿娘与哥哥此时不见我还家,心内必定着急,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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