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宁展情窦初开,看元叶祭拜李氏当家人,以为那位家主乃是外祖母芳年旧好,理所当然把对方想成了男子。今通观多方新讯,他重新把目光锁定在青竹阁早有所察的女子身上。
此人正是琛惠年间的李太保,李施。
七州王室及世家皆对李氏前尘闭口不提,尤其对李太保的风闻避之若浼。
基于消息尚不曾互通的情况,面对宁展提问,自称元家手下的柳如殷都能答出“李施”二字,他更加坚信其人确实存在。
而青竹阁原先探到的风声,却是李施在琛惠年两州大战期间病逝,否则元氏宗祠也不会平白供着李家主的无名灵位。
可李氏巫术神乎其神,且李施年纪轻轻位极太保,她会死得那般简单吗?
抑或说,那些老谋深算的野心家,果真舍得让她死?
宁展那声称谓何其突兀,李主事竟也不以为意,怒色倒是退了一半。
她气定神闲地抿茶,少顷,慢悠悠道:“什么太师、太保,不都被三大州的主子料理干净了。”
“李太保这是不认了。”宁展饮过花茶,方寸不乱,“那么墨川王太后呢?”
“哪儿?墨川?”李主事嗤笑一声,搁下杯盏,“那谁知道!展凌君若要问步溪王太后,兴许老娘还能编出段像样的别史。”
宁展兀自为李主事添茶,好言提醒:“汴亭元氏,太保都不肯认了?”
其实,他摸不准外祖母和这位李太保到底是何交情。
毕竟元叶一面对李氏缄口不谈,一面将外人的灵牌供在自家宗祠,香火还添得格外勤。
宁展这回只能赌。
假使李太保对元家有恩,他知恩来报,入情入理,再和气不过。
如是元家亏欠于李氏,他怪不着旁人,唯怪自己南行以来就没有不背运的时候。熊霆的死再加上元家的愧,得是新仇旧账一起算。
依着李太保那些想来惊世骇俗又不为人知的本领,莫说往下取敬令,宁展今日怕连茶楼雅间都出不去。
“不认识。”
李主事随手转动木案上的茶盏,漠然道。
宁展连对面的热汤泼在自己脸上有多烫都想好了,李主事这个回答,似无旧故重提之喜,亦无仇人见面之忾,着实出人意料。
正因如此,才有古怪。
不足一个时辰,李主事对宁佳与如何疼爱,又对他如何厌恶,宁展单从言语间便深有体会,足见其爱憎分明。偏偏谈及元氏,如此若即若离,不可谓不刻意。
宗祠非粥棚,灵牌亦非米面,就算是接济,试问哪位能够仁德到将陌路人安置在自家祖宗安枕的地盘?
关系走至这一步,不是极好,即是极劣。
“汴亭元叶,正是当今墨川王太后。”宁展直言道,“是晚辈的外祖母。”
李主事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反驳。
“就你?”
这又是什么微妙的回应?怪道从古至今的超世奇才都无法被寻常人理解。他阅人多矣,照样读不懂李太保的天书。
“晚辈不才,确是元家后人。”宁展颔首道。
“你是不才。”
李主事将茶一饮而尽,好像尝不出半点温热。她望向窗外的葱翠,不知思绪何在,末了,总算想起来接着问。
“元家......都有孙辈了?”
宁展闻言愣怔。
纵使听雪阁通风罗讯的本事稍逊青竹阁些许,然李太保身为暗阁主事,岂会耳目闭塞到这般地步?
宁展心有疑虑,却觉得李主事不是愿意与他兜圈子的人。
“太保不知?”
李主事随口应一声,没了下文,也忘了驳回所谓的“太保”之称。
她确实不清楚汴亭元氏的现状,但与其说不知,不如说她就是在回避元家的所有消息。
在她看来,自己和元叶一样,两州大战始,二人分道扬镳、不相闻问。
但元叶并非有心与旧故断交,而是掘地三尺,寻不到李施的踪迹。
李施则高卧山庄,做起了见天儿看小娃娃写字、打拳的暗阁主事。山上清净,正好她无意听人议论外头的变化,尤其元家,连知悉自己病故的消息都是靠步千弈转达。
听雪阁及步溪王室了解李施的忌讳,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元氏。
致使墨川王后待产、文怀长郡主和亲、嘉宁大殿下出世,她皆是略通其事,不晓其人。
是以,李施没料想墨星徉真让元叶成了王后,同样不虞失联多年的故交尚在人世。
“晚辈听闻,太保与外祖母从前关系甚睦。太保隐逸多年,”宁展语速渐缓,恂恂试探,“不打算与外祖母通个书函、报声平安吗?”
“小鬼懂什么。”李施瞪着宁展,反唇相稽:“你们元家专生无情人,我不与她往来,她也未必记着我。”
宁展会心笑笑,眼下这境况,他多半是赌对了。
“物是人非,可即便世人忘了太保,外祖母却将昔日情谊念得清楚。”
李施脸上写着不信,狐狸眼凌厉冶艳,直勾勾审视这油嘴滑舌的小子。
怎么看怎么不像元叶。
宁展长吁一气,煞有介事道:“太保不知元家有了孙辈,更不知外祖母每日去一趟元氏宗祠,对着您的灵位诵经祈福......”
李施不经意咬破下唇,熟悉的咸腥自舌尖沁入肺腑,终究耐不住埋了几十载的好奇心。
“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李施对元叶的记忆,停留在对方及芨那年。
汴亭元氏代代书香,不屑于趋炎附势,亦不为功名利禄低眉。元叶相貌平平,却是一等一的才女,然而她年方及芨,便说什么都要在那烽火连天的战时去往墨川。
嫁与徉王。
这般“恨嫁”作派,外人观之尚且是变古乱常、自毁名节的不正之风,可素有清誉的元家一声不吭默许了。
天下文人无不为堕入泥潭的元氏惋惜,都道元叶是为着攀高枝而一意孤行的不肖子孙。
李施不以为然,只觉她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傻姑娘。
任李施如何劝留,甚至急得呕血,元叶仍带着众仆从毅然决然离开了家,走向战火。至于元叶往后的景遇,李施一概不晓。
墨川于持续十三载的两州大战中主动请降,但徉王起兵强攻嘉宁是七州百姓亲眼目睹的事实。
说白了,那是谋反。
饶是烽火平息,墨星徉业已病故,当初奔赴乱臣阵营的元叶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施不能细思。
“不太好。”宁展摇头,如实道,“晚辈与母亲身在嘉宁,无从时时守在外祖母身侧尽孝。七州近来动静无常,如两州战事再起,外祖母定会成为墨川要挟嘉宁的筹码。”
“你这是......”李施狐疑地睨着宁展,“为元家向我求援?”
“晚辈正当年,没有让您劳力的理。太保既称‘展凌君’,想必对日前之事颇有耳闻。此行南下,晚辈是为各州敬令来。若要七州长治久安,”宁展恺切道,“须得让天下归心。”
李施听出了宁展不知天高地厚的欲望。
她目光如电,毫不留情道:“琛惠帝身故,人人都敢越过帝号指着姓骂他,这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做统一七州的宁琛。便是他的亲孙儿,也不必痴心妄想。”
“太保误会了。晚辈若‘有幸’与琛惠帝对话,亦然是道不同,”宁展拎着瓷盖拨去茶沫,似笑非笑,“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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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殷的手艺不比各地宾客似海的食肆,但破天荒合上了宁佳与的胃口,以致宁佳与每个菜都要翻来覆去轮着吃几口,唯恐偏心了哪道美味。
景以承堪堪踏入宅邸大门,鼻尖还飘着喷香的大米味儿,料想一准是柳姑娘备好了饭菜,遂捂着肚子大步流星往内院走。
焉知他一进膳堂,直被屋里冲天的辛辣呛得泪花盈盈。
过去七日,宁佳与不见人影,宁展又忙得脚不沾地,饮食起居尽不在此,这大宅子便仅剩景以承、以宁、柳姑娘三个朝夕相对。
冷清是冷清了点儿,两个不精烹调的小子却实在走运,在饭桌上把柳如殷夸得天花烂坠,明日还能大饱口福。
先前,柳如殷一贯是做嘉宁及景安的清淡口味,今次这满桌红通通的辣子难免吓得景以承脚底打滑。转眼再瞧有滋有味的宁佳与,他都想替人捏一把汗。
“景公子,快别站着,来尝尝我学的新菜式。”柳如殷起身招呼景以承,目光则完全无法从宁佳与身上挪开,十分满足。
景以承几欲摆手婉拒,不防身后风尘仆仆的以宁一回来便顺手把他带了进膳堂。他神智犹在原处,身子已在满桌呛眼的辣子前坐定。
以宁若无其事,替缓步进屋的宁展拉开木椅。
宁展是根生土长的嘉宁人,平生半筷子辛辣没碰过。见红油爬了好几盘子,茶楼内无比自持的展凌君也禁不住抖眉梢一颤,硬着头皮落了座。
“柳姑娘......”景以承提了筷箸,久久下不去手,“你辛苦了。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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