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既有怀柔夷夏之意,也不愿滥施刑罚。可今日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双麋鹿的眼睛,卢昆鹊慷慨悲声也仿佛在耳畔回荡,似乎有个人站在她面前,然而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唯独他身上悲凉肃杀的气息,犹如实质般环绕在她的身旁。

她似是沉默了太久,成肃不由得以目光催促。

成之染回神,缓缓道:“有一桩旧事,我讲给诸君倒也无妨。十多年前宣武军西征庾氏,庾氏大将薛义安沿途阻击,直到宣武军兵临城下,仍旧作困兽犹斗之态。当时诸将抓了他,请示天子该如何论处。天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屠各段师毕竟是胡人,并不能全然理解她话中之意。

李寿宜登时明白了,颓然闭上了眼睛。

屠各段师不死心,道:“请将军明示!”

成之染轻笑一声:“我前锋大军北上,困阻于潼关数月,与你军交战多时,诸将士横尸荒野。并非不曾以恩德劝降,你二人为何不降?事到如今才悔不当初,若我能容你,如何向死去的同袍交代!”

屠各段师申辩道:“效死勿去,人臣之分。将军设身处地一想,我如何能弃了潼关蒲坂,将故主置于危难?”

“好一个人臣之分!”成之染拊掌笑道,“你既要为国尽忠,我自当成全。来日定会告诉宇文绎,天下还有这两位忠臣。”

屠各段师闻言,仿佛被卡住了脖子,涨红了脸皮,说不出一句话。

李寿宜睁开了眼,仰首细细打量了成之染一番,沉默地垂下目光。

李驷容试图为他族弟说情,成之染轻轻摆手,道:“有此等忠臣,也未曾辱没了陇西李氏的门楣。杀身成仁,夫复何求?”

李驷容怔然良久。他毕竟是与宇文绍谋反未遂出逃江南,从道义一节委实已落了下风。他与李寿宜相顾无言,只得叹息一声,掩面不忍再看。

成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见成之染已作了决断,鹰隼般的目光微微一瞥,待命的军士会意,上前将这一行俘虏拖下殿去。

哀嚎告饶声渐渐远去,殿内沉默了一瞬。成之染对李驷容道:“大争之世,不得不如此。倘若令弟如阁下一般审时度势,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李驷容顿首称是,黯然告退。

成之染揉了揉眉心,道:“那个薛会宁,先前我以为他未必可靠,如今看来倒尚有用处。太尉打算如何安置他?”

成肃斜倚凭几,道:“你心中已有定夺了罢?”

成之染颔首:“官复原职,依旧让他做他的河北太守,率所部驻守蒲坂城。”

成肃道:“反复之臣,心思难测。倘若慕容胡虏以重利招引,他未必能不改其心。”

成之染微微一笑:“慕容胡虏,难道还能长久不成?”

成肃眸光一动,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有分寸便好。”

成之染对上他的目光,从对方满目沧桑中望见了一个隐约人影,一时竟有些失神。难以言喻的重云从心口压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人的模样。

半晌,她说道:“我方才允诺,要将屠各段师和李寿宜死讯告诉宇文绎。”

成肃道:“未尝不可。”

“可我还答应过宇文绎,将来不会杀了他。”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缓缓道。

成肃皱起了眉头:“乱臣贼子,务要在金陵街头斩首示众。”

“难道不能效仿当年世祖定江南,封吴王故事?”

成肃道:“吴王有过,亦是汉家君主,胡虏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宇文绎一死倒是落得清净,可他的今日,便是慕容颂的明日。慕容颂势必与我朝抵死相争,我军要荡平三晋,又谈何容易?”

“你也要做圣人君子么?”成肃沉沉笑了笑,“贺楼骞何等下场,我辈又岂能重蹈覆辙?”

成之染默然不语。

成肃用力敲了敲几案,对她道:“斩草,除根!”

成之染动了动嘴唇,当日在未央宫门前发下的誓言,此刻却无论如何难以说出口。

倘若当真有什么报应,那就冲着她一个人来罢。

————

先前从宇文氏君臣宫中府中搜剿的金玉珍宝,成之染尚且留了一半给成肃处置。桓不识和沈星桥忐忑不安,生怕被成肃责骂。

没想到成肃粗略看了眼簿册,顺手交给了长史王恕,吩咐道:“一律颁赐诸军将士。”

王恕暗道成之染胆大,见成肃并无怪罪之意,也就默契地将这节揭过。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成肃又派人将宇文氏朝廷诸般典册礼器清点装箱,一件不落地搬运上船,同被俘的宇文绎君臣一道运送回京。

征虏将军钟长统亲自押送,迤逦水师浩浩荡荡地扬帆东下,自渭水驶入大河,一道顺着原路返回。

桓不识望着帆影消失在碧空尽头,感慨道:“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啊……”

众人闻言亦心中暗叹。北伐大军离家已经一年有余,前锋诸军更是日日夜夜盘桓在汤汤河水之畔。流水迢迢,胡骑萧萧,北地的荒寒风景,迥异于残梦之中山温水暖的江南。

诸将佐谈笑风生,成之染听得入神,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见柳元宝皱着一张脸,她笑道:“你当初主动请缨出征,如今想家了,难道要后悔?”

“我才不后悔,”柳元宝摇头,怅惘道,“前些年去打海寇,比如今更久更远,可那时却没有这样想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思索一番,似乎确实是这样。

柳元宝自嘲一笑,道:“你父亲夫君俱在身边,想来也不必挂念家中。”

成之染苦笑:“我离京之时,我的小洛宛还不满四个月,如今她该会说不少话了罢?只怕早已将我忘记了。

柳元宝一时大意,自知说错了话,讪讪道:“毕竟母女连心,等你回去了,她自然能认得出来。”

“回去啊……”成之染望着道旁翻飞的黄叶,喟然道,“也不知明年这个时候,可否回京。”

众人闻言一惊,不知她心中是何计较。成肃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元破寒若有所思,低声对成之染道:“关中一隅,终究不能将鲲鹏困住。”

成之染眸中含笑,沉吟道:“我呼尔游,尔同我翔。跨蹑地络,终归故乡。元郎,你将来是要回金陵,还是回襄阳?”

元破寒笑道:“正有一事要与女郎商量。”

待回到未央宫,他随成之染进了便殿,与他同行的还有同祖兄弟元行落,元行落年纪比他稍小些,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听兄长说话。

元破寒难得有些忸怩。他祖父元仲衡在世时,家住未央宫北宫门外北阙甲第,家道中落后举家南迁,那宅邸被宇文盛赐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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