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日在府中林文辛只是随口一说,甚至其中更多还是为了劝慰他宽心,可宋君谦还是把此事放在了心上。
恰逢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什么大事,他又大病初愈,连宋承源都让他多加休息,整个兵部更不敢让他操心什么公事,只恨不能将他供起来,从尚书到侍郎一天三四次的往他身边跑,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回府休息。见他们脸上堆着的讨好,还有其他同僚身上或多或少的怨气,宋君谦一乐,索性遂了他们的愿,只点了个卯就转回王府了。
回到王府后他倒是没有无所事事,而是将身边几个得用的随从都吩咐了一遍,嘱托他们去京郊探听可有合适的、有人出手的庄子,既然答应了林将军,他自然就要认真完成。
宁王府本身倒是有几个田庄,但都已经佃给了雇农,这几日想必已经安排了农事,何况那些都是上好的田地,他种花不过是博心上人的欢心,哪会荒唐到平白误了耕种大事?因而他派人去寻的不过是些山地居多、土地贫瘠的小田庄罢了。
只可惜天子脚下,良田易得,能满足他这个要求的庄子倒是难寻,好在他也并不着急,左不过是慢慢打听罢了。
他这里放下了心结,虽然仍旧尴尬,但还是前去赴了太子的邀约。兄弟两人促膝长谈了一番,他这个当事人倒是还好,原本为人和善的太子却拍了桌子,很是发了一通脾气,酒过三巡,醉意上头,斯文的太子殿下更是红着眼眶直言定国公府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赏花?赏什么花?他就该带着人去把定国公府的花花草草全都拔了,一棵不留!
宋君乾越说越气,越气脑袋就越昏,到最后更是直接边让贴身的太监去点人,边摇摇晃晃的直起身就要往外走,那架势,把一众人都看傻了,可怜的六和总管哪见过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偏偏醉酒之人又听不得劝,只好眼巴巴向宁王求助。
宋君谦也麻了,他也不曾见过自家兄长这个样子过啊!他一边感动兄长对自己的维护,一边又实在想笑,堂堂太子酒量竟然差成这样,再加上这醉酒后的行为,竟让他心中莫名有些骄傲:好歹自己酒量可以,酒品也还不错。
好在他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眼见着六和都快要哭出来了,偏偏还不敢伸手阻拦,当即上前将太子摁在了位子上,一面吩咐人快去准备醒酒汤,一面低声劝哄。
好容易将这位祖宗劝住了,他也出了一身热汗,刚想坐下来歇口气,又看见太子红着眼眶,无声的流泪,这下子真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直急得手足无措,站又不是坐又不是,温言细语劝慰了一通,又是和他一起骂定国公府又是保证自己绝没有对他心怀芥蒂,依旧和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
等六和捧着温热的醒酒汤赶过来时,就看见宁王爷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那眼神活像是盼来了救星。
“殿下?”
“六和总管来的正好,兄长现下已经安静下来了,将他交给你我也放心,你趁热劝他喝些醒酒汤,不然酒醒之后肯定头疼……我就不打扰了,你忙,你忙!”
说着也不等回话,拔腿就往外走。等到出了太子府,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开玩笑,再在那儿待下去,等旁人发现太子双眼红肿,还不知道该怎么想自己呢,他还是先走为上。
但等他坐到了王府的马车里,却忍不住心情大好,甚至还发出了几声低笑:真好,任凭那些人如何挑拨,他们兄弟之间总归还是有情分在的,只要他们不上当,那些人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眼下兄长尚且需要他们的助力,他不便出手,但是给他们找几个麻烦却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该从他们府上哪位下手。
接下来的几日,还不等他理出个头绪,就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好消息。先是太子殿下看见他面色发红很是不好意思,让他笑得打跌,后是得知皇后娘娘与母妃也促膝长谈了一番,虽说过后两人眼圈都有红意,但听司云姑姑说,自那后母妃脸上的笑容倒是多了不少。
再一个虽然定国公府多加掩饰,但是流言还是悄悄传出:听闻国公府上的二老爷酒后无状,一把火将京郊庄子上的桃花毁得七七八八,不知引来多少人扼腕,更是把老国公气了个倒仰,一连几日称病谢客。只是可惜这件事一出,倒是让太子回绝他们的邀请之事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可惜了。
与此同时,宋君谦心中也有疑虑:纪正泽这件事时间实在是太巧了,而且据平安打听来的消息,分明在他吐血之后的第二天,那人就将所种的桃花尽皆毁去了。虽然纪青云多番掩盖,但不少人都见过当时纪正泽怒气冲冲单人匹马往京郊闯的样子……
这样一来,自己这位小舅舅的立场倒是耐人寻味,只是教训在前,自己倒是不好再去试探了。
还不等他将主意打定,平安那边又传来了好消息,经过他们这几日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庄子。
庄子离皇家猎场不远,依山傍水的,虽然田地算不上肥沃,但一来面积不小,二来主人家要价也不高,用来栽种桃花最为合适不过,听平安所说主人家似乎急于出手,价格还是有的谈。
宋君谦听到了这个庄子的位置,眉毛就是一挑,再一听要价更是有了猜测。眼见着平安心中也有顾虑,打算再派人将原主人好好查一查,当即出言告知他自己心中有数,那人并无恶意,既然是送上门的便宜,直接笑纳便好。
既然他心中明白,平安也就没有再多想,当即应了一声,第二天去账上支了八千两银子,当天晚上郊外一个占地八九百亩庄子的地契就送到了宋君谦的案头。
宋君谦看着地契,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扶额轻笑,将它好生收了起来。
了却了这桩心事后,宋君谦一身轻松,适逢朝堂相安无事,很是过了一段闲适的日子。
这日,夜里下了一宿小雨,直至出门上朝依旧淅淅沥沥。盛京城被春雨洗过,空气倒是清新,只是宋君谦一没注意踩了个水坑,脏污了鞋面,心中难免觉得不快。
等到朝会得知,黎国皇帝当真递来了国书,请大炎以公主出降,结永世之好时,眉毛更是皱得能夹死只苍蝇。
他站在大殿上,趁着旁人不注意目光四处梭巡:只见高坐金椅之上的帝王面露欣慰之色,频频点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忧国忧民之色的文官们更是难掩欣喜,大声称赞此乃两国百姓之福;便是历来不善言语的武将勋贵们此刻也满脸轻松,与同僚们交头接耳,似是在探讨哪位公主出塞最为合适。
只有几位皇子和皇室姻亲们神色有些不愉,这都是宫中那几位尚未出嫁公主的亲人,可纵然是他们,整体上也算不得多么焦急难耐……
宋君谦越看越是心凉,母妃只生他一子,他与这些公主们平日里也只是个相见点一点头的面子情。可真到此刻心中还是为这些无辜女子惋惜不已。
他再把目光看向有尚未出嫁姊妹的皇子们,见他们虽然双拳紧握却也唯唯诺诺,只顾着低头不言,显然不敢违逆圣意;又再向太子和靖王目露问询之意,却也只能无奈的发现他们虽然面露不忍,可对着他的目光仍然轻轻摇头,喉头更是一哽。
还不等他理清思绪,朝堂上就有人开始拍起了宋承源的马屁,歌功颂德起来:
“陛下,此乃我朝之幸、百姓之福啊!”
“正是如此,两国缔结秦晋之好,各自休养生息,实乃万民之福啊!”
“此事全赖陛下贤明,朝堂诸公筹谋划策。”
“两国纷争已久,此事若成,意义非凡,实是有功于江山社稷!”
说到最后,这些人简直脸都不要了,一个劲儿的把功劳往宋承源身上按,事情尚未有个定论,俨然已经把宋承源捧成了一位千古明君。
宋君谦心中不齿,可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表露出来,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拳攥的死紧,好容易按捺出了即将出口的讽刺。可偏偏这时,有个平日里自诩文人风骨,最是清高的翰林学士,竟然跪在殿上,涕泪横流,高呼:
“陛下,陛下,臣实在情难自已,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他这一跪不要紧,当即有好几个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山呼万岁,倒是将朝堂弄得一片喜气洋洋。
“呵!”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终究还是一声冷哼出口。这声音实在不合时宜,一下子就让大殿安静了下来,
“君谦!”
“宁王!”
太子和靖王心知不妙,不约而同的唤了一声。两人俱都是双眉紧皱,目露关心之色,与他眼神对上后,更是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逞一时之快。
只可惜宋君谦心中郁气难平,又明白宋承源的底线所在,他既然无心争权,纵然说两句难听的话,也最多被训斥两句,不会招来大祸。
更何况,因着当初林文辛的缘故,文官本就憋着一股气,此刻他们觉得公主和亲乃是顺应天命的大好事,宁王分明就是故意挑刺,几人对视一眼,难得有这么好反击的机会,当即一捋胡须,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发问:
“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我等欣喜不已,不知宁王殿下您这声冷哼所为何来?”
“王大人!”宋君起皱了皱眉,看出这位想要搅风搅雨的心态,连忙出声,暗含警告之意,只可惜这位文官并不属于他的势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此刻更是一振衣袖,对着宋君谦微微一笑,满脸挑衅。
宋君谦本就心里窝火,也不想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见此也是一笑:“王大人身在翰林,心里却是向往着御史之职,倒叫本王佩服。”
这人他还真就认识,在翰林院任职已久,倒是不偏向任何一个皇子,算是清流中的砥柱。
只可惜他自命清高,一心在翰林院死磕,似乎妄想着入主六部之中,对御史这一职位并不看在眼里,加上言官们权力虽大、官位却并不高,以他的资历,被宋君谦这么一说,倒是被小觑了,因而面色也有些涨红,隐隐生了怒气。
见他这番作态,宋君谦脸上笑意更深,不过他今日也无心与这些人扯皮,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走到大殿之中,先对宋承源深施一礼,而后直起身子,环视着百官,声音发冷:
“本王不过是哼了一声,就引得诸位这般不忿,刚刚你们腆着一张脸张口闭口都是贺喜之词,现下我倒是想问一句,诸位大人,不知喜从何来啊?”
“殿下,自我大炎立国以来与黎国纷争不休,百年征战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如今难得盼来了和谈的曙光,臣等心中高兴,难免纵情,失了言谈分寸。”
兵部尚书倒是对宁王印象不错,虽然并不明白这位主儿因何发怒,却也叹了一口气,主动上前递了个台阶。
见他如此,武将那边自然也不好作壁上观,当即也站出来了几位。
“正是如此,宁王殿下,这些年两国相争,已经死去太多人了,我大炎男儿几乎打没了一辈人,我等虽是武将,心中却也实在感伤。”
“殿下,若论仇恨,咱们在座上阵杀敌的,哪个和黎国鞑子没仇?可两国和谈,对江山百姓有益……也只能捏鼻子认了。从这方面来看,我等虽说心中仍然不甘,但不得不说,这的确算是一桩喜事。”
“唉,刘尚书,诸位将军,我并非这个意思。”知道这几位都是出于善意,宋君谦也软了态度,他拱手一礼,苦笑道:“我再怎么不理朝政大事,心中也明白孰是孰非。黎国鞑子悍勇,举国上下又是凭借着以战养战的方针,真要与他们不死不休,实在不明智。此番难得毕其功于一役,将他们打怕了,奉上牛羊、珍宝以求休战,我心中怎会不喜?”
“只是,”他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黎国此次毕竟是大败而归,先前好容易挫了他们的傲气,才逼迫他们低头,此次黎国皇帝上书却又妄想我朝将公主出降,这实在是……”
“暖,殿下这就不对了,黎国狼子野心我等都明白,哪能不防?只是他既然上书求娶公主,我们却也不能直言回绝,授他把柄。”
“正是如此,黎国鞑子桀骜难驯,此番低头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我们大炎连年征战,也需要休养生息,为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公主和亲必然不能打消他们对我朝的觊觎之心,但只要能维持个面子情,得以喘息一刻,日后未必不能真将他们打服、收拢。”
“他们上书求娶,我朝若是不答应反倒落人口舌。只要公主前往和亲,那我们就占据主动,日后纵然起了风波,我们也是占据着公理、大义的一方。”
“我朝诚心和谈,待之以礼。那黎国鞑子再怎么蛮横,想要撕毁合约,也必然为天下所不齿!”
听到宁王是因为公主和亲一事心生不满,不少文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位主的牙尖嘴利他们早就见识过了,若能避免,还是避免与其产生冲突为好。若只为了此事,他们倒是可以上前劝一劝,递个台阶也就是了。
因而一时间,文官纷纷开口劝说,他们说的这些话倒也中肯,听得不少人暗自点头。
宋君谦不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可此刻仍然被他们口中所言说的遍体生寒:这些人张口为国闭口为民,字字句句为了国家大义,他们不是不知道公主出降只是个幌子,也不是不知道和亲的公主形同弃子,命运悲惨……只不过是不放在心上罢了。
他环顾了满朝文武一周,心中复杂难辨,良久才轻声开口:
“敢问诸位肱股之臣,诸位既然明白和亲只是黎国的权宜之计,他们并非诚心求娶,公主出降以后必然命运多舛,日后若是他们撕毁合约,以公主相要挟,我朝如何自处?”
这……
众人一时哑然,与同僚对视一眼后俱都面面相觑,一来不曾想到宁王此番发难竟是为了这等小事,二来也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和亲与否,毕竟在他们眼中纵然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若能为了两国邦交做出贡献自是理所应当,日后若真的到了刀剑相向之时,为了母国牺牲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这些话当着人家父兄的面,实在不好说出口啊!
宋君谦见他们讷讷无言,刚要趁机追问,就看见太子和靖王对他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他还未出口的言语哽在了喉间。
不等他收拾好心情,龙椅上的帝王缓缓开口:
“朕登基以来,膝下单薄,至今不过得了七位公主,个个视若掌上珍宝,一直都是娇养着的,黎国蛮夷之地,若让我儿出降,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他声音不高,似有沉痛之意,做足了慈父的表象,正当百官眉心一皱想要进言时,却又话风一转:
“然,我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还是大炎百姓的君父!纵然万般不舍,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实在是痛煞我也!”
他这话一出来,等于已经为和亲一事下了定论,满朝文武立时松了一口气,呼啦啦跪了一片,山呼万岁。
“陛下爱民如子,臣等佩服!”
“有君如此,实乃大炎之福,百姓之福!”
“上天有感我朝君王如此贤明,定会保佑大炎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正是如此,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群人跪拜在金殿中,奉承之声不绝于耳,直夸得宋承源连捋了两下胡须,连开口叫他们平身的语气也都透露出几分欣喜与自得。
宋君谦方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众人都跪伏在地,唯独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站着。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扎眼的很,刚要上上眼药,就见他慢慢掀起下摆,也跪了下来。
……
一时间对他抱有善意的人俱都捏了一把冷汗,就连平素见惯了大场面的总管德全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无他,实在是这位下跪的速度慢腾腾的,像是故意一般,再配合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虽然没有说话,姿态也还算谦恭,却莫名让人觉得讽刺意味十足。
显然宋承源也是这样想的,他心中骤然不快,声音也冷了几分:“朕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了君王的本分,尔等实在不必如此。”
当然了这话众人也都是听听算了,真要当真也就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了。等他们纷纷从地上起来,直起了身子,宋君谦却又像慢了一拍似的还跪在大殿之中。这下,所有人都开始瞳孔震颤了。
宋承源气笑了。
“怎么,你还跪在这儿,是等我下去搀你不成?”
“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行了,你宁王这一跪,想来又是有什么事关社稷存亡的大事要启奏,你先起来吧,我听着呢!”
“是,”宋君谦一听话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先站直了身子,对着帝王深施一礼:“儿臣僭越了。”
“前几日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陪着王妃看了几本史书,一时心下有感罢了。历朝公主和亲的不在少数,只是一来大多是他国向往中原、诚心求娶,为了促进两国邦交缔结百年和平,才有公主出降;二来大多是中原王朝一时困顿,为求免遭兵祸,行绥靖之策,牺牲几位女子,贪图一夕安稳。青史千年,前者,倒还有数段佳话。后者,儿臣愚钝,对此涉猎不广,倒是没看到有几个好下场的!”
“宁王爷!”
宋君谦瞥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官员,轻轻一笑,摊着手道:“诸位大人不要心急,本王不过一介粗人,还有疑问要等诸位解惑呢!就是不知道,黎国狼子野心,百年来出尔反尔,视合约如废纸,从未断过对我大炎觊觎之心,如此小人之国,可配我朝诚心以待,出降公主以求两国交好?”
“此前定远一役,已然打折了他们的脊梁,打出了我朝的气概,打得他们国内青壮死伤殆净、民怨沸腾,黎国皇室几要坐不稳江山,数十年内都无力再大举犯我边境。这等局势,难道还要我们出降公主以求一时安稳吗?”
“诸位大人,不知尔等方才言之凿凿,我大炎公主为国和亲理所应当是为了什么?休养生息?如今最需要休养生息的可不是我大炎!明知道黎国求娶公主是为了拖延时间以求日后,明知道黎国野心勃勃,两国总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明知道凭公主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左右局势,尔等依旧如此大言不惭,不知是何居心?怎么,黎国鞑子的铁骑踏碎了你们的脊骨,让你们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么?”
“荒唐,荒唐!我等一心为国,宁王爷怎可如此辱我?”
“某入朝多年,今日竟受此大辱,天也,倒不如碰死在这金殿上,求一个清白名声!”
“陛下,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啊,陛下!”
宋君谦话音刚落,霎时间不少官员就已经呼天抢地,涕泪横流,有捶足顿胸,好似一口气上不来的;有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哭求圣上明鉴的;还有除了发冠,瞄准了金柱就要上前碎首的。一时间作壁上观的、唱戏的、敲边鼓的、出于同僚之情死死抱着不让殿前染血的,百官乱成了一锅粥。
宋承源已经气都气不起来了,他看着底下乱哄哄的一团,只觉得心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将桌上的印玺狠狠掷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大殿终于安静了,有那还在哭喊的官员甚至被吓得打了一个嗝,一时回不过神来,倒是宋君谦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老神在在。
看他这副模样,宋承源心里更气,抖着手指了指,偏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反倒憋得自己胸口不停起伏。
见陛下气成了这样,当即就有那忠心的站出来,满目谴责:
“宁王殿下,您这一番谬论实在是不堪入耳,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当真是不忠不孝!”
“殿下既然无心政事,又疏于学业,日后在朝堂上还是少开口为妙!”
更有那向来瞧不上这位王爷不学无术的,当即下巴一抬、鼻孔朝天:
“殿下既然醉心佛法,不如就在府上好好诵经拜佛,为陛下为国朝祈福。”
“正是如此,殿下长久以来少受先贤教诲,如今若真想于学业上有所精进还是要请个大儒悉心教导才是,也免得自觉看了几本野史,就胸有成竹,在金殿之上贻笑大方。”
一时间,指责从四面八方涌来,文官的嘴当真是厉害,虽然不带脏字却字字刺骨,直说得太子和宁王都沉下了脸,倒是宋君谦依然面带微笑,好似并不在意。
见他不敢吱声,俨然一副任凭责骂的模样,当即有人心念一转,开始说教:
“想来此事也并非宁王殿下一人之过,殿下未成亲前,可从未说过这等诛心之语!”
他这话一说,当即有人回过味来,眼睛一亮。
“是极是极,若非有人在中作梗,殿下纯孝,怎会徒惹陛下不快!”
“哼,诸位同僚何必吞吞吐吐,老夫就直说了,宁王妃既然已经嫁做人妇,理应收敛性情,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一介妇人,读什么史书!”
“宁王殿下,娶妻娶贤啊!您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完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发的口无遮拦,将火烧到了林文辛身上,太子和靖王纷纷一闭眼,就连龙椅上的宋承源手都是一抖。
他都已经忍让到这般地步了,好端端的非要去踩他的底线作甚?时日久了,莫非又忘了当初他为了林文辛在金殿上大杀四方的教训了?
果然,听到这些话的宋君谦当即就将头转了过来,冷笑一声:“诸位大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初心不改啊!”
从来都是瞧不上女子,认为她们不该读书启智的。就是记性不太好,才过去了几个月,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被自己骂到抬不起头的样子了。
“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但我认为不对。要是本王的王妃不是自幼熟读兵法、史书,今日诸位哪能安坐于庙堂之高对她横加指责呢?各位大人,民间有句俗话,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说起来不雅,但形容诸位却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要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等到这些人面色铁青,捂着胸口,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才又接着刺激他们:
“诸位,尔等皆是端方君子,最是知恩图报,想来是万万做不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小人行径吧?今朝国家蒙难,有无数英雄志士前仆后继,有林将军力挽狂澜。若依着诸位所言,绝了万千女子的上进之路,谁又能说得准日后可需要另一位女子的横空出世呢?毕竟在此之前,我也以为依着诸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俨然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小小黎国自然不在话下。谁知诸位大人话是说出去了,文章是写出来了,眼泪鼻涕的也流了一大把,人却还好好的站在金殿之上,别说奔赴边境为国尽忠了,就连正常调职到临边州府,也是哭天抢地到处找关系死扒着盛京城不走呢。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嘴上哭两声也就是了,哪能真的出力呢?”
他这话实在是难听,而且扫射范围极广,当即就有不少本该离京述职却硬走了关系留下的官员面色涨红,身子抖若筛糠,唬的周边同僚有意无意地四散开,面露嫌弃之色。
宋君谦说到这儿,又想起了当初被他和大皇兄联手驳斥的宣威将军王中远,只可惜那位因为让宋承源在使臣面前丢了大脸,早被寻了个错处,下放到边关放马去了。朝堂上少了这号人,宋君谦竟然莫名觉得遗憾,若有这个现成的靶子在,自己说话还能再难听些,好在这些文臣们虽然肚子里全是黑水,面上却薄,只要再说两句,恐怕就该殿前碎首、哭求陛下做主了。
不巧的是,他这人最喜欢成人之美了。
“有诸位大人这样的例子在前,恐怕日后尔等的子孙后代位列朝堂也是同样的做法。如此看来,非但不能制止女子学文学武,还要大力支持才对。日后万一不顶用了,好歹还有女子们能顶上去为国效劳啊。诸位大人,由此可见,尔等方才的建议可不对。咱们做人的可不能端走了饭碗还砸坏了灶,总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吧?”
“荒唐、荒唐!陛下,宁王殿下这是妖言惑众啊!臣恳请陛下严加惩治,千万不能让这等谬言流传出去啊!”
“陛下,臣等复议,请陛下严惩宁王!”
经过上次,百官们也学精了,知道自己嘴上未必能辩得过宁王的歪理,索性直接跪倒在地求陛下圣裁,一个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哭天抹地,还颤颤巍巍地磕头,此情此景,谁看了不动容?
宋承源真是又想气又想笑:这些人明知道君谦对林文辛护的紧,偏要去撩虎须,这下被骂回来了又要求他做主,真是废物!
往日里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现在就知道把问题跑给自己,君谦是自己的儿子,纵然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难道还能真的责罚不成?
不过也不知道了尘法师怎么教的他,怎么越发左性了?说的这些话实在是不成体统,真要传出去怕是要引起全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不行,自己还是要好好管教一番。
想到这里,宋承源缓缓开口:“行了,黎国递来国书求和,本是一桩喜事,尔等不要再哭哭啼啼了,还不站起来!”
他一开口就是先拉偏架,眼见着这些官员面上忿忿不平,又将矛头指向了宋君谦:
“你也是,平日里不多读些先贤名作,平白说些荒谬之言让人耻笑。我朝人才济济,何时需要女子上阵杀敌了?当真是口无遮拦!我看你暂时也别再精研佛法了,退朝后,我让人列个单子,你先把一些皇子应该熟读的书读熟了,若敢阳奉阴违,我就罚你去抄书,什么时候被我抽背检查了,才算过关!”
“儿臣遵命!”
眼见着陛下是打算轻轻放下,不少人都暗自吃惊宁王的圣眷之浓,就连入朝观政的其他皇子也都暗自咬牙变了脸色,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何父皇会对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满口胡言的废物这般偏袒,心里气不过之下,当即就有人暗自给自己阵营里的官员使了个眼色。
主子的意思传达到了,下面的人硬着头皮也要往前冲啊。不巧正好对上眼神的官员心里怒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无奈之下还是出列向前,不过他这人也乖觉,心念一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殿下,此事陛下既已定论,微臣不敢妄言其他,只是胸中这口闷气实在难消,纵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为天下男子振臂一呼!”
“纵然我朝出了个林将军,但是独木不成林,若无士卒们流血用命,任她是天神下界也是枉然,敢问殿下这些奋勇争先的士卒是男是女?丹书一卷,青史千年。殿下这些日子既然对史书有所涉猎,自然也该明白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历来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也俱都是男子。纵然微臣不才,于史书一道不算精通,今日朝堂之上总有博古贯今的大学士。列位大人,不知谁能为我解惑,这从古至今,扶正朝纲力挽狂澜的究竟是男子多些还是女子多些!”
“自然是男子!本官自夸一句对历代史书皆有涉猎。从来青史留名的皆是大丈夫!”
“吾等男儿顶天立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挎刀定江山,为君为民舍我等其谁?”
“正是如此!宁王殿下纵然想夸耀林将军的功劳,也不该将我等男子踩在脚下。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林将军,还是时势造就,若以此论证女子护国有功,我等不服!”
“对,我等不服!”
不得不说,这一招着实是高明,这帮人三言两语就被挑起了火气,仗着在金殿上,宁王不敢逞凶,纷纷抖了起来,几要指着他的鼻子责骂。
宋君谦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诸位大臣,洒然一笑,似有似无地对着率先发难的官员一挑眉,直吓得那人低头不语,这才一振衣袖:
“将男子踩在脚下?诸位大人,这等罪名我可不敢当。历朝历代只有男子踩着女子的身体往上爬,喝她们的血、吃她们的肉,甚至到最后敲骨吸髓,榨干每一滴价值,哪有人敢倒反天罡?那岂不是要被诸位脊梁骨都要戳断了?”
“先不说时下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论此话原意如何,世人皆将其奉为圭臬,以此禁锢女子一生。诸位能位列朝堂不谈品性,最起码也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但天下女子连识字都不被允许,谈何学识?纵有那官宦人家教了写字,所学的也不过是《女诫》之流,这等书籍如何能与先圣著作相比?更遑论有名师教导、四处游学了。拿这一点和女子相比,你们亏不亏心?”
“男子若是学文不成,还能习武,总归也能凭此立功受赏。可不谈女子生性就较为体弱,便是有那想要学武的,也不为世人所容,甚至连名声都要被污了去!纵然男子文不成武不就,还能投身商道,游历天下,条条都是阳关大道。女子却被禁锢于方宅之地寸步难行,如何能够闯出一条出路?条条道路都被堵死,尔等却还好意思看轻她们不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史书、史书!哪本史书不是男子所书、不是读书人所写?你们的眼中都看不见女子,难道还能指望你们手中的笔秉公直言为她们留名?林将军?历朝历代何时缺过如林将军这般忠君爱国的女子,只是你们容不下,你们撰写的史书也容不下罢了!”
“谬论!谬论!殿下不知被谁人所惑,竟说出如此荒唐之言!”
“殿下之言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臣等决不能容忍!”
“我大炎热血男儿无数,何时沦落到需要一介女流力挽狂澜了?”
宋君谦这番话实在是戳了这些人的肺管子,平日里再老成持重的也都涨红了脸上前争辩,全不顾尊卑有序,更有甚者直接除了官帽对宋君谦怒目相视。
“微臣苦读数十载方才位列朝堂,而后更是十数年兢兢业业,自问无愧于天地君亲。像我这样的官员,大炎不知凡几,宁王殿下方才所言分明就是折辱我等!平白受此大辱,如何能忍?”
“宁王殿下不知受何奸人挑拨,欲为女子张目。却不该看轻我血性男儿,若我等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要一介女子相助,倒不如投河死了干净!”
“正是,殿下此言实在是太过看轻我等!”
这些人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说出来,立刻引来附和无数,一时间竟然掀起了不小的声浪,矛头直指向宋君谦。如此声势引得太子和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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