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宋君谦被一道旨意困在府中抄书。他心中明白这是他之前说的话违背了宋承源的本意,为了不让自己再坏了他的好事,这才被禁足。
事到如今,哪还能看不出宋承源的态度,只怕任自己说出个花来,也改变不了公主和亲的命运。他心中有些愤怒也有些挫败,心浮气躁之下当真选了几本书籍着手誊抄,整日里闷在书房。
好在经过前几次的教训又有母妃的点拨,他终于学会了和林文辛交心。林文辛得知此事后亦是又气又恼,怎奈如今她连金殿都进不去,更遑论其他?知道了也不过徒增烦恼。夫妻二人对坐在书房中,心里都像压了块大石头,除了叹几声气,也是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日子刚过去了五六天,朝会上就已经选定了和亲的人选,几经考虑,宋承源还是选择了母族不显的六公主宋妍。消息传回后宫。公主的生母安贵人就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倒在了地上。
宫人们连忙传来了太医,只是她牙齿一直发颤,竟是一滴汤药也喝不进去,等到七皇子宋君修前来探病,这才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看到自家儿子,手指立马攥紧他的手腕,尚未开口,珠泪就先滚落了下来。
“修儿、修儿,听说陛下要将妍儿送去和亲,这可是真的?”
宋君修陡然一僵,原本满是焦急的脸上神情变化,良久才嗫嚅着开口:
“父皇已经下了圣旨。”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韩霏霏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也被咬出了血,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她本就母族不显,这些年虽然在宫中诞下了一儿一女,却并不受帝王重视,要不然也不至于入宫多年还是个贵人。
好在她性子淡也看得开,并不愿去争去抢,只求着自己的儿女能一世平安顺遂。谁知道眼见着儿子出宫开府,女儿也刚刚及笄,却遭此祸事,怎不令她肝胆俱裂?
她在宫中已久,现下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儿子,因而她一手攥着宋君修的手腕,一手死死叩着他的肩膀,语调急促:
“修儿,修儿,你要帮帮母妃!黎国山高路远,此去何止万里?我听闻那边民风剽悍,风俗与我们这儿大不相同,你妹妹刚刚及笄,你,你要帮忙想想办法啊!”
“母妃!”宋君修一脸无奈,他不过是一介无权无势的皇子,至今还未封王,哪能在朝堂说得上话,何况这又是那位亲自点头同意的……只是他和妹妹平日里感情极好,心里也难受着。虽然被韩霏霏的指甲掐的生疼,却终究没有扭身躲开。
“母妃,你不是不知道父皇的秉性,他历来一言九鼎,最容不得人违逆的。他在朝堂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就不会再去更改,我又能怎样呢?”
“那我的妍儿呢?我的妍儿今年才十五岁,她在这个后宫里胆战心惊的活到现在,处处忍让、事事小心,好容易看到了曙光,哪怕是被指婚给个不成器的纨绔二代,毕竟也是在国内,有你帮衬着总不会过得太差。如今她要是和亲塞外,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啊!修儿,你妹妹要是嫁到黎国,母妃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啊!”
她左手抓着宋君修的衣襟,泪流满面,说到最后更是声嘶力竭,仿若字字泣血,宋君修心中也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他环住自己的母妃,蓦然惊觉她这些年消瘦的厉害,手掌下俱是硌人的骨头,鼻头一酸,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母妃,事到如今已是无力回天,妍儿……”
他哽了一下:
“妍儿年岁还小,心中肯定害怕,还需要您保重身体,多多帮衬着。朝会上我听了一耳朵,只怕从去年黎国四皇子来访,父皇就已经授意礼部他们做好了准备,今日我听礼部尚书那意思,他们为公主出降的准备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如今人选一定,恐怕没有多少日子就要起行了。”
“母妃,事已至此,咱们更要振作起来,总要为妍儿的将来多做打算,为今之计除了多多给她准备些私房,也就只能安插几个得用的下人给她了。宫里出来的人心思深沉,妍儿难以驾驭,若是强行让他们跟去塞外,只怕会心生不满,反而不美。我府上耳目众多,一时间也难分辨是忠是奸,这件事恐怕还要外公和舅舅那边出力!母妃,你不要再哭了,想想将来、想想将来啊!”
“将来?我的妍儿此去还有什么将来?”
从古至今和亲的公主能有几个有好下场?更莫说黎国狼子野心,两国之间绝不可能和平相处,一旦开战,一个和亲的公主恐怕被杀了祭旗都有可能!
自己母家早已落败,这些年还是借着自己和修儿才堪堪回春,父亲志大才疏、兄长才学平平,阖府最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个工部的左侍郎,如何能靠得上?修儿虽是皇子,可并不受陛下重视,当下时局诡谲,能安安稳稳混到就藩已是不易,哪还敢肖想其他?
入宫二十余年,她自问也摸清了几分陛下的性情,那就是个冷血冷清的。需要妍儿和亲时还能给几个笑脸,装一装样子,等到和亲事成,哪还会分出半分目光?太子殿下倒是个仁德的,可他再仁德也不会为了一个异母的妹妹多加筹谋。
如此看来,此一去妍儿的命运已经一眼望到了头。若是幸运,左不过是受些冷待、苦熬青春,自此家国万里,母女永难相见。若是不幸……若是不幸两国干戈再起,只怕囫囵个儿的尸首能不能回乡都是问题。
她越想心中越怕,手抖得不成样子,身子也软得坐不住,直直的往下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等回过神来就听见儿子在耳边一直念叨着什么外家、舅舅的。她一愣神,猛然想起了什么,勉力支撑住了自己:“修儿,前几日前朝议论公主和亲之时,我命你去找你舅舅商议,他可曾说过什么?”
前几日事情虽然还没定论,但谁不知道当今的性子?后宫里凡是生养了公主的哪个不发愁?当时自己心里就有了不好的打算,当即就让儿子前去母家求个助力。
她的母族虽然不显贵,但祖上的资产却是丰厚,历经几代人的经营,如今更是不得了,说句不自谦的,在整个后宫,她家的财产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因而她让修儿前去求援,实则也是想让父兄帮忙使些银钱。朝里的大人们总是要吃饭穿衣的,若是银子到位,后宫里也不是没有和妍儿同龄的公主。
虽然这样做不太好,可为了女儿她哪还顾得上其他?
宋君修僵住了。
他似乎没想到母妃此刻会提起此事,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会儿,虽然及时醒悟过来加以掩饰,但知子莫若母,韩霏霏一眼就看穿了。
“怎么?难道你不曾前去?”
“母妃,我……”宋君修暗自叫苦,说实话又怕自己母妃经不住打击,只好搜肠刮肚的想几个理由:“母妃,外公如今几乎赋闲在家,舅舅也不过是进了工部那个苦衙门,这件事告诉他们非但无用,反而徒惹担忧,所以我……”
话音未落,韩霏霏已是心里明白,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颤抖着手指,恨声道:“我让你去和他们商议,成与不成都是两说,你竟敢阳奉阴违!妍儿养在深宫,我又寸步离不开这个樊笼。我们母女唯有指望你,你竟然、你竟然!”她越想越恨,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气,几要呼吸不上来,她强自咬了咬牙,勉力发出几个气音,声音嘶哑宛若啼血:“你素来聪慧,当日我将事情掰开来讲了,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紧急,你告诉我,你这番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然间,恰似一道雷霆劈向了脑中,她恍惚了一瞬,随后更加愤恨:“难道说,是为了银钱?”
“母妃!”宋君修勃然色变,他忍不住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哪怕见韩霏霏失了他的支撑,颓然倒在床上,也只是攥了攥拳,没有上前,喉头滑动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母妃今日气急攻心,还是好好休养为上,儿子改日再来探望。”
话音刚落,就要往外走,不及三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唤:“修儿,为什么啊?”
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狠狠闭了下眼,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的复杂难辨。
他不是不疼妍儿,皇室中亲情淡薄,但妍儿与他一母同胞,自幼长在一处儿,又是个女孩儿,他怎么会不疼?若非自身能力有限,他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放在她的面前!
但父皇的意愿,谁又能改变呢?自己在皇子中名声不显,母妃也不得宠爱,外家更是泯然于众人,除了银钱上活泛些,拿什么和别人比?身在皇室,不争就是找死!他不是四皇兄,有皇后和太子处处照料,又狠下心不理政事。他这样的皇子不趁着现在多加谋划,将来还不知道被打发到哪个穷乡僻壤去就藩!这等情况下,自己如何能去引得父皇不快?
外家财物虽丰,人脉却不广,若真如母妃所说那样去走动,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冤枉钱!若是被人一本参到父皇跟前,恐怕所有人都要吃挂落!只怕到最后白白耗费了那许多银钱,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倒还不如给妍儿多加一些体己银子,安排几个忠心的仆人,这样纵然远嫁千里之外,日子也总会好过些。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许久,一直想对母妃直言相告。只是母妃毕竟是妍儿的生身之母,又是个女子,难免重情。现下就是说了,只怕也是无法理解自己的为难。
果然,韩霏霏见他久久不言,只呆立着不动,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咬着牙,挣扎着下床,勉强支起两条酸软无力的大腿,踉跄着扑到宋君修的身后,一把将他身子扭转过来。
“你这番作为,究竟是不是舍不得外家的银钱,究竟是不是起了别的心思?”
“事已至此,母妃何必刨根问底?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如何不能争上一争?”
“那就要牺牲你的亲妹妹为你铺路吗?”
“那是父皇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踏着妍儿往上爬!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喜乐!”宋君修被她的连番质问也勾起了火气,一时间按捺不住火气,声音也大了些:“可是事情已成定局,我难道非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吗?届时外家的银钱用尽。我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越发的疑心重了,我若为了妍儿走动,大肆联络群臣,不仅是忤逆了他的意思,更会被他怀疑用意,为他所不容!搭进去了一个妍儿,难道您还要把我也牵连进去吗?”
他这一番没有压制住声音的话直把韩霏霏听得浑身一颤,她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听你这话,是在埋怨母妃没有为你着想吗?”
宋君修这些年心里也是有怨的,怨自己出身不好。母妃娘家没有权势,又不得父皇喜爱,连累他也不受重视,虽早已成年,却迟迟未能封王;怨自己出生时机不好,上面几个兄长羽翼渐丰,底下的兄弟们又因为年龄尚幼颇得父皇喜爱。倒是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不靠,成了朝堂内外的透明人,甚至还不如四皇兄在父皇心中有分量!
每每见到父皇对太子冷言冷语,目光冰寒,他心中暗自惧怕的同时,又莫名艳羡:若非重视,若非势力威胁到父皇,怎会被如此忌惮?哪像他,何曾被人放在眼里过?
他微微侧头,咽下满心不甘与酸涩,调整好面上的表情,才又转过来,放软了声音:“儿臣没有怪您,母女天性,妍儿遭此大劫,您一时慌乱失了分寸也是正常。只是,”他咬了牙,有些不忍却终究还是说出口:“她毕竟只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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