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归家
穿过三重院落,丝竹声渐近。来来往往的下人们端着热气腾腾的佳肴,步履不停地赶往松鹤居,瞧见鹿怀舒皆面面相觑尽显尴尬,最终还是顿住脚步依照礼节乖乖问了安,而后边和身旁的人咬耳朵窃窃私语,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鹿怀舒坦然接受着众人投来的或好奇、或复杂的目光,挺直脊背大步往松鹤居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自个儿这段日子在鹿府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人人都道原先怯懦软弱、任人欺凌的二小姐如今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害二夫人当众出了糗,还让老夫人不计宴会之事为她撑腰,连带着林姨娘也扬眉吐气了一番。
鹿怀舒赶到的时候,松鹤居内已然聚满了人。晚宴设在花厅,老夫人畏寒,是以花厅内搁了不少火炉,丫鬟婆子们穿着厚厚的短袄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额头上皆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金贵的银丝炭在火炉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又很快被众人的欢笑声盖过去。朵朵精致培育的寒梅绽放在一方小小的花盆中,沿着厅堂摆了一圈,隔着老远都能那闻到沁人的花香。
鹿怀舒一踏进花厅的大门,满堂热闹登时僵持住。鹿张氏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不少,虽还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体面,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满。鹿福槿则还是那副温柔恬静的样子,挑不出半点差错。
难得的是鹿明德的几房姨娘也来了,三姨娘孟氏的女儿尚在襁褓,只有二姨娘王氏带了女儿来。小姑娘年纪还小,名唤鹿玉瑶,倒也不怕生人,瞧见鹿怀舒便抬起头朝她露出个甜甜的微笑。
林姨娘目光流过鹿怀舒手中提着的东西,率先上前两步笑道:“差去暖雪阁的丫鬟回来说没见着二小姐的人,才知二小姐出去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二小姐合该多穿几件衣裳才是,瞧这小脸,冻得煞白。”
“劳烦林姨娘挂心。”鹿怀舒解下身上的斗篷走到老夫人面前问了安,“听说祖母喜欢吃城西尚食坊的桃花酥,孙女今日无事,特意出去买了些来。祖母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鹿老夫人接过鹿怀舒手中的糕点,满意地点点头:“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尚食坊离府里甚远,平日客人又多,能买来必定在外头等了很久。”
其实并没有,我不过出了几两碎银在街上雇了个叫花子,命他去买的,而且碎银还是你给我的。鹿怀舒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是温婉地笑笑:“为祖母尽孝,是孙女的本分。”
鹿老夫人满意地拍拍鹿怀舒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右手侧一年轻男子道:“舒儿怕是不记得了吧,这是你三叔。”
男子瞧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老夫人的三子鹿修尘。他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青玉束带,通身透露着儒雅之气。面容俊朗、眉目如画,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对上鹿怀舒投来的目光,他扬唇笑笑,略显惊奇道:“这是怀舒?”
“是了。”鹿老夫人一只手指戳戳鹿修尘的额头,话虽埋怨可语气里却满是宠溺,“你三年不归家,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认不出了。”
“这可不能怪我。现在的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莫说离家三年,就算是几个月,只怕回来也认不得了。”鹿修尘逗趣似地连连求饶,说完将手放在腰侧试探性地比了比,玩笑道,“我记得我走时怀舒还是个小人儿呢,如今竟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的儿郎。”
花厅里传来几声善意的哄笑,鹿怀舒也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自家人何须客套。”鹿修尘上前两步伸手虚扶住她的手腕,将自己腰间坠着的玉佩扯了下来,递到鹿怀舒手里。指节若有若无地擦过鹿怀舒的掌心,“三叔实在不知你喜欢什么,回来并未特意为你准备礼物,这只玉佩且当赔罪了。”
玉佩通体光泽,一看就知是个好物什,鹿怀舒略一思忖也没客气,道了声谢后就将玉佩收了起来。正巧这时鹿明德进来,开口道:“母亲,宴席都布好了,您请吧。”
“好好好。”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从软塌上挪起身子,拄着拐杖往屏风后走,“来,我们一家子好好吃个团圆饭。修尘、舒儿,你们俩挨着老身坐。”
旁边刚要伸手去搀扶老夫人的鹿福槿闻言,动作直接僵在了半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手,面上闪过丝尴尬和忿忿。鹿福槿咬紧下唇努力克制住微红的眼眶,以往用膳都是她陪在老夫人身边的,老夫人也时常夸她贴心可人。如今三叔刚归家,老夫人思子心切尚能理解,可鹿怀舒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抢了她的位置!
鹿修尘懒懒散散地走在最后方,将方才发生的小插曲尽收眼底,他望着前方鹿怀舒纤瘦窈窕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看来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年,府中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啊。
众人一一落座,丫鬟们将白瓷盘上的盖子拿开,露出满桌佳肴。酸笋鸡皮汤、酒酿清蒸鸭、糖蒸酥酪、枣泥山药糕······全都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鹿怀舒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她还没用过饭呢,期间只在聚仙楼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这会儿满肚子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恨不得让眼前的人全都消失自己独自饱餐一顿。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鹿明德端起酒杯笑着问道:“此次游历江南,三弟可有何见闻?”
“见闻谈不上,只是感触颇多。”鹿修尘叹口气,温声道,“此次下江南才让我意识到,我大虞虽国富民强,可还有许多孩子无家可归、更念不上书。是以我在江南置办了一所宅子,收留了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专门请了先生教导他们,也算是为我们鹿家积福了。”
此言一出立即赢得满堂彩,鹿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我们鹿家孩子该有的胸襟。”她说完略带不满地望向鹿明德:“你也该跟你弟弟学学,别老一门心思扑在官场上。人生在世总要多行善举才能得佛祖庇护,保百年昌盛。”
鹿明德面露尴尬,鹿夫人在众多小辈面前教训他着实有些让他下不来台,偏偏他又不能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含糊应下。
鹿怀舒原本只是一味地扒饭,闻此心底嗤笑几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自从知晓了念樱的事后,她总觉得鹿修尘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不怀好意,就算他真的收留了孤儿,目的也绝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鹿怀舒下意识就想看看鹿修尘虚伪的表情,岂料甫一抬头便和不远处的念樱对上了眼。只见念樱躲在屏风后,目光死死地盯着这边,枯爪已堪堪碰到鹿修尘的后背,煞气疯狂地在其周身移动,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鹿怀舒心底暗道声糟糕,念樱的情绪太激动了,花厅里人多阳气重,若是念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很容易伤到她自己!
“怀舒?怀舒?”
几声呼唤让鹿怀舒瞬间回了神,她下意识地“啊”了声,眼中还带着些许茫然,定睛看去,原是鹿修尘在叫她。他温和地笑笑,关心道:“怎么了怀舒,刚刚叫你怎得不应声?还有,你的脸色为何这般差,莫非是今日出去染了风寒?”
不等她回答,鹿修尘已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额头:“额头确实有些烫。”他的指尖太过冰凉,鹿怀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多谢三叔关心,舒儿只是稍微有些乏了。”鹿怀舒微微侧身避开了鹿修尘的触碰,同时趁机递给念樱一个眼神,示意她谨慎行事。念樱读懂了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姑娘家身子弱,是要多补补。”鹿修尘手被甩开也不恼,神色如常地回到座上,“我从江南带回了上好的血燕,明日让人炖了给你送过去。”
鹿怀舒敷衍地道了声谢,却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在说什么。犹豫片刻,鹿怀舒借口屋内太闷想出去透透气,临近屏风时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到蜷缩在墙角的念樱身上。
许是情绪太过于激动,念樱的情况比鹿怀舒预想得要更糟糕。她的煞气好似有了神志,张牙舞爪地萦绕在念樱周围,有几缕更显张狂,探头探脑似在寻找时机。待念樱稍稍放松些许便如利剑般从她的心口、眉心穿过去,每穿过去一次,念樱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即使她的脸本身就没什么血色。
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念樱呆滞地抬起头,她脑袋和脖子连接处的皮更薄了,稍有不慎便会掉下来,蛆虫沿着她伤口处的缝隙爬来爬去,有时甚至会爬到眼睛里吸收养分。念樱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怀舒手搭在念樱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做了个口型:“跟我来。”随后也不管念樱有没有跟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念樱望着鹿怀舒的背影良久,最终慢慢站起身子,如行尸走肉般出了花厅。
夜里气温极低,天空簌簌落落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鹿怀舒裹着斗篷冻得直打哆嗦。好容易瞧见念樱出来,鹿怀舒连忙将衣裳往上拉了拉,拉着念樱躲到一处回廊。
“你方才想干什么?”没等念樱开口,鹿怀舒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若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打算当场杀了他?花厅里那么多人,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动手会有什么后果??那些阳气足以反噬到你魂飞魄散知道吗??!!”
民间话本戏折子里多有恶鬼杀人的情景,其实都是讹传。人鬼有别、阴阳相隔,世间冤魂万千、恶鬼无数,能真正动手伤人者寥寥无几,大多只能偶尔现形吓唬吓唬,祈祷险恶之徒能良心发现自我了结。
就连念樱、小鹿这般有神志的鬼也不多。鹿怀舒从小到大见过的鬼里多是浑浑噩噩者,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地在凡间游荡,终日不得解脱,最终被一把桃木剑刺穿心口,或魂飞魄散,或投胎转世,再无声息。
“······我知道啊。”念樱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像是破旧的老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嗬嗬”声,“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死!他把我害得那么惨凭什么还能活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恨!我恨!!我恨!!!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念樱啊。”鹿怀舒眸光闪了闪,她强硬地禁锢住念樱不断砸向自己的拳头,一把将念樱扯进自己的怀里,不断抚摸着她单薄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念樱啊,冷静一点,没事了。”
念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任由鹿怀舒动作。她身上好暖和啊,念樱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想到。鹿怀舒的斗篷软软地披在她身上,将她浑身都包裹了起来,股股暖流顺着指尖流转,逐渐蔓延到胸口和全身,一股淡淡的,犹如梅花般的香气钻进鼻腔。
念樱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猛地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早就停了。
“念樱啊。”鹿怀舒的声音闷闷的,“你没有做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从头到尾,错的只有鹿修尘那个畜生。他就该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后也要被万人唾弃,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这一切都不应以你的魂飞魄散做为代价。”
“你合该冷眼看着,看他垂死挣扎,看他机关算尽却难逃天谴。待了却了他,你便饮下孟婆汤,干干净净重入轮回。”
鹿怀舒注视着念樱猩红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地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念樱有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可是鬼是流不出眼泪的。
“真乖。”鹿怀舒奖励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行了,回去吧。”
“行了,回去吧。”纪不楼放下手中的卷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之人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润之坐在纪不楼对面狂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他捂着肚子浑身发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勉强撑着面前的桌子坐直身体,擦掉眼角的眼泪,“哎呦不是,纪不楼,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头一次发现你竟然如此······哈哈哈哈哈孤独?脆弱?敏感?你也说得出口?”
“还见不得血腥?要是让朝廷上那帮老东西知道,不得集体跑过来冲你吐口水,然后再从你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十八代?哎呀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你编瞎话的能力可真是与我不逞多让!”
纪不楼薄唇轻抿,耳廓微红,眼神像刀子般扎在谢润之身上,谢润之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发觉了也毫不在意。他唰地打开扇子,对着自己笑得通红的脸狂扇,贱兮兮地用手指在纪不楼眼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滚。”纪不楼毫不客气道。
“哎跟你说正事呢!”谢润之合上扇子,翻了个白眼,“你真的要娶她吗?”
纪不楼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眼谢润之,反唇相讥道:“圣旨已下,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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