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褶帘没有被关上,透过玻璃,外面是可以看清办公室里面的关系的。当然,也关不住任何大喊大叫的声音。
李素看向坐在茶桌前,与她只有一臂之距的郑总。柔和的眉眼,端正的五官,一副普通的长相,并不出众。
学艺术的李素,甚至觉得郑总很普通,比较出众的优点大概是他相对自由的财富带给他的松弛感,使他平易近人,随和亲切。
抹去男人天生的敏感,让他能够更轻易地做到从容、尊重的接待身居下位者,不高傲,不审判。
郑庭给李素倒了杯茶,他朝李素温和地笑了笑,问她:“为什么不想做商务?”
李素尴尬地憨笑,毫不犹豫地扯谎:“那我摊牌啦?唉,我妈说我这人打小就没什么眼力劲儿,人笨又勤快,最怕我干出“老板夹菜,我转桌”、“老板口渴,我递馍”的事......还是做幕后安全些!”
李素闲话着,自顾自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喝完后,又后知后觉,做出副傻眼的呆模样。
“哎哟喂,刚说完!”李素诚惶诚恐地放下茶杯,拘谨道歉道:“郑总,真不好意思,怎么成了您给我洗杯倒茶了!该我来的......”
“挺好的。是我乐意。”郑庭似乎是被李素的抽象逗乐了。他淡笑着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而更显然的是,李素的话,他大概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相信。
“你大可以放心,需要你负责的,是项目洽谈的部分,由你专业地介绍我们的项目亮点,兜售卖点,与市场对接。”
“相信你可以做好,是因为你对项目有着真正的热爱,你希望它有好的结局,你会全力以赴。”
“至于酒桌饭局上的来往,会有其他人负责的,需要你出席的场合,我会陪你去,我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
郑庭的一字一句竟然意外的真诚。李素静静听着,好一会儿,她再次端起茶,仔细品了一口。
浓香从口腔里滚过,残留余味,心里跟着清新起来。
李素放下茶杯,再次望向郑庭,她的目光干净,如无尘的菩提台。
既然委婉无效,李素利落直白道:“郑总,谢谢你喜欢我,只是无论是做商务,还是做小三,我都没有兴趣,还是适可而止吧。”
郑庭望着李素,笑意渐深,逢场作戏的李素,浑身是刺的李素,都让郑庭感到很有意思。
他在李素身上看到了青春,无畏明媚,那恰恰是他已经失去的活力。
郑庭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只是觉得你有条件从人群中走出来,让人记住。——我相信你可以,你也该给自己一个机会,走出来,成为那个唯一的人。不再做配角。”
这样的话,前一天,陆嘉意刚跟李素说过。
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要拼搏,要证明自己,要走到最高的地方。闪闪发光,万众瞩目,这才是每个人都该走的路。
可是,李素从小到大,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喜欢舞台下光照不到的地方,暗处是安全的,她可以鼓掌喝彩,也可以不着痕迹地离开。——她有更多选择的空间,去做自己。
她不想与世界一起同化自己,她想不为难自己,随心所欲地活着。
“郑总,好日子还是过少了。”李素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很肯定道:“命运将我踹倒,只会让我发现,原来躺着玩手机更舒服。”
......
油盐不进的赖皮样,简直无耻!
可看着李素温柔俏皮的笑容,似被驯化的野马,看似处处乖顺,却又抹不掉在自然中养成的天生的不羁桀骜,还是喜欢。
郑庭:“那就继续做编剧吧。不调你去其他项目组了。”
李素的动作一僵,她看向郑庭,很迟钝地笑了笑。
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郑庭风轻云淡道:“等把这个剧本写完了,再转做这个项目的商务,如何?你的作品,一切命运,由你掌握。”
如何?李素忍不住感慨道:“郑总,你真的很擅长说服。”
郑庭依然噙着笑,俯下身给李素续了杯茶,很无奈道:“那就请你再考虑下好吗?不要拒绝我。”
李素嘴角的笑意很淡,她看着茶杯,那是郑庭的让步与主动,一次又一次。
李素的心里渐渐生出悲凉。伤感这一切的看似得意,皆是失败。
——她还没自以为是到认为自己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能让一个老板低三下四地邀请。
她很清楚地记着,每一年实习,每一次面试编剧,她最经常经历的是碰壁,是被不同的“田辛”告知:你没有天分。
所以此刻,面对郑庭的退让,她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知己,她终于可以在这里施展拳脚。
真相就是,真相只是——因为田辛所说的:郑总喜欢你。
郑庭的好脾气,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追求,他很耐心,也许也在享受着这样一个收拢她的过程。
一切只是因为她处在最好的年华,她的靓丽,尚且可以明码标价。
真遗憾。郑庭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郑总,你的婚戒很......”润色拒绝,李素才刚刚开口,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嗡——嗡——”李素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挂掉。
挂断电话的时机,适逢恰到好处的暂停。
郑庭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半寸,两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大开的姿态,带着对命运掐指的笃定。
他在笑,沉稳淡定地笑。
真讨厌。李素阴着脸,试图捡起适才未尽的话,坚持下去。“我……”
“嗡——嗡——”电话响起的声音又一次打断了她。
被不断紧刹车,被踩着回答,李素心里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对谁的不满,她默不作声地拿起手机一看,还是刚刚那通电话。
李素的指尖狠用了些力气,重重挂断。她甚至不敢放松,继续看着屏幕,等待确认对方放弃,或者......
“嗡——嗡——”屏幕再一次亮起,手机百折不挠地响,透着撞破南墙的倔。
显然,被拒绝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
直到她答应之前,许多事是不会停下的。
李素下意识地看向郑庭。
冷掉的茶香近乎凝置,明黄的光线里,尘埃粒粒翩然。
郑庭的半张脸光明到失真,察觉视线,他望过来,抬起右手,做出“请”的姿势,站起身,他微微颔首,绅士地对李素笑了笑。
“别着急。”郑庭的语气十分温和,柔软。
像箭朝心脏射了过来,却故意偏了两寸。
穿透一般,越过李素向来沉着的表象,抚触李素心底的毛躁。
真正的成熟,与模仿成熟,原来还是不一样的。
那些愤恼的情绪变成了沙,从用力握紧的手心漏下来,渐渐消化。
李素莫名想起田辛刚跟说过的话。一句平静下来,她会认可的话:“美丽也是一种资本,和写作能力、创意天分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
对自己的情绪恍然大悟,李素终于读懂了自己的愤怒:她不满于大家逗留她的美丽,归根结底,是在愤怒自己在写作上的平庸。
漂亮从来不是罪。
这一刻,奇异地放下了对峙,心头一轻。
借着更好的掩饰,让人彻底体面。
李素的肩膀微松,望向郑庭的目光不再锋利防备,她跟着笑了笑,仿佛已经强大到不再害怕被凝视,被诱惑。也没有逃
避、否认。
“嗯。”这是李素回应。
“接吧。”郑庭往办公桌那边走了走,隔出一段距离,他看向手机消息,一副回避的模样。
李素长舒了一口气,按下接听电话。
率先冲进耳朵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小女童撕心裂肺的嚎啕,仿佛要搅裂人的耳膜。
那是报复的嘶吼,那是惩罚。
对面哭泣的是李素今年刚满4岁的妹妹李乐,是母亲在41岁高龄下坚持生下的骨血,小她足足19岁。
李素能想象到,此刻的李乐,应该是占据在一角,紧捏着两只拳头,用尽全力地朝着对面的母亲梁婧发泄。
发疯。
李素悄悄将话筒拿远了一些,降低音量。
母亲梁婧绝望道:“你妹妹就是个来讨债的,惯会折磨人!一点点不如愿就开始哭闹,没完没了,打又打不得,我真的要崩溃了!”
李素沉沉地呼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无奈道:“妈,我在上班。”
“只是一个三千块的工作,有什么好畏手畏脚的?”梁婧冷呛回去,语气不屑道:“就你还当做宝似的搂地紧紧的,有没有一点出息?”
所以随心所欲地任性来电,就是故意的。
李素揉太阳穴的手一顿,好半晌,她才记起要呼吸,忍不住自嘲讥笑,又无可反驳。
“还不如想想怎么搞定你妹,”梁婧的声音渐远了些,她将电话朝向李乐,不得不大叫道:“乐乐,你别哭了,来,跟你姐姐说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又扯着李素要她平官司。李素不言语,只觉得心里疲惫。
哭声,依然是满天的哭声。没有休止的意思。
听出电话那端的李乐也没有一点点靠近的意思,李素忍不住笑了笑。
不亲就是不亲。李乐出生后,她就去读大学了,姐妹两相处的时光并不多,除了有着同一对父母,她们之间其实是陌生的。
这也没什么,除了她们的父母并不满意她们之间的陌生。
妹妹......妹妹呀......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可爱的脸,满是鲜血的脸。
似过载的海绵,被轻轻一按,便有层层的恐惧渗出来。李素的指尖一软,差一点握不住手机。
“真是小鬼难缠!好好好,你不说算了!你哭,哭吧!”梁婧不耐烦地将手机收回来,发现电话那头的李素还在沉默,她不由地抵触起来。“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哦,妈妈应该是在期待她的歌颂吧。
即使李乐不听,她也该锲而不舍地劝说:“李乐不要哭了,妈妈照顾你很辛苦,你应该懂事一点,快跟妈妈道歉,抱抱妈妈”。
李素:“暑假很快就要过去了,等开学就好了。”
“呵。”梁婧冷笑一声。面对李素的过分冷静,她不再继延续抱怨自己的辛苦,而是换了副口气,反问李素:“你在生我的气对吧?你觉得我不该打给你,觉得我不合时宜,只会拉家长里短,说话没道理。”
“没有。”李素下意识地否认,极快,仿佛本能。
“你骗不了我,”几句话,不吐不快地说出来:“你喜欢你爸爸,你爸爸事事尊重你,也不让我对你多说什么重话,可我是你妈,我能害你吗?忠言逆耳罢了,妈妈今天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苦口婆心的语气,突如其来地铺陈,仿佛戏剧开场前的鼓点,敲的人心慌。
事实上,特别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李素总在悄无声息地回避着与母亲交心,她害怕被翻旧账,任何旧账。
李素下意识看了郑庭一眼,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冷茶一路刺骨,令她头脑一激,清醒不少。
不要!李素下定决心,她必须阻止母亲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