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依然有股莫名的死气。唯一庆幸的是,由于是影视项目组,在这春光明媚的早晨,随意地瞥向同事们的电脑屏幕时,九个里面,八个人都在看电影。
大家一致地戴着耳机,沉浸地欣赏自己心选的作品,并且努力抓住一闪而过的灵感。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泡着龙井,借着看作品实则走神的李素,在被上司田辛叫去约谈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懵的。
难道是我没有时不时地打几个字,装用功装的太假了?李素推了推眼镜。
难道是我选的作品和项目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具有参考的价值?李素摸了摸下巴。
难道是......他丫的!我都辞职了!这么在意干嘛?
李素撇了撇嘴,见田辛关上办公室的门,她率先给田辛拉开凳子,扶着椅背,笑得很礼貌。
“给你点杯星爸爸不?”李素客气地开口,间接提醒道:“下周一就是我的lastday了,甜心,还真是蛮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的。”
“别急着走啦。”田辛不动声色地看了李素一眼,嘴角的笑意出奇地玩味,他坐下,侧过身看向李素,目光有几分审视。
“这冒昧的小眼神......怎么啦?我牙上有菜?”李素四两拨千斤地提醒,不太肯定田辛目光里的含义。
可见田辛不偏不倚的打量,始终坚持。
李素撑着脑袋,完全地侧过身子,无所畏惧地面向田辛,不回避他的凝视,也不遮掩自己分毫。
凝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李素也学着田辛注视回去。
不畏缩拘谨的李素,反倒令田辛惊喜。可他也着实看不透,这沉厚的灰眼镜,朴素到有点土的打扮,是怎么引起郑总的兴趣的。
田辛拿手指点了点头李素,肯定道:“你不老实。”
突如其来的点评,令李素几乎找不着头绪,她只能敏感地守住自己的阵地,提防自己不被代入田辛的棋局。
“哦?说的是哪件事?”李素不动声色,故意灰溜溜道:“是我下班时偷偷把保温杯灌满带回家喝,还是把所有电子设备都拿来公司充电?”
“多新鲜,”田辛忍不住笑了,他几乎未曾跟李素闲聊过,刻板地以为李素就如她的外表一样古板笨重,完全没想到李素是风趣轻松的。
田辛揉了揉右耳钉,突然夸赞道:“李素,我发现你真的很不错,不怕被打量,也不怕被冒犯。——你把眼镜摘了我看看呢。”
话题逐步缩紧。目的慢慢露出来。李素扯扯嘴角,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
她当然察觉到了——田辛的点评中,衡量能力的标准渐渐偏移。
可是,为什么呢?
“都夸到这份儿上了......”李素拿起手机做出扫码的动作,一副豁出去的忍痛模样,做作道:“说吧,借多少?凭咱俩的交情,我高低给你开个三位数的后门。”
场面上的人,都能读懂李素三番两次的插科打诨。是不撕破脸,是保留体面,更是拒绝。
田辛的目的是什么其实不重要,因为李素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我给你四位数,”田辛笑意不减,他微微颔首,既没被打乱章法,也没有识趣放弃,他又重复了一遍:“把眼镜摘了,我看看。”
嗤。
如果真能拿钱,李素一定、立刻、马上摘下眼镜。
可她说的是玩笑话,田辛说的自然也是。既然当不得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再圆滑温和,李素放下手机,目光直接地看回去。
她有些拿不准田辛今天摆的什么阵,望着田辛举止间透出的柔软,她既不确定田辛需不需要喝点中药,也不清楚在她这个直女身上,型号为0的他怎么也能起劲了?
难道是突然觉得自己适合第四爱?要了老命了。
李素没有摘下眼镜,而是轻挑眉头,语气讥讽道:“撅下屁股呢,我看看。”
一副不好摆布的模样,令田辛越发新奇。他咯咯直笑,松口不如动手地,他倾过身干脆要去摘李素的眼镜。
李素敏锐地伸出手,一把抓住田辛的胳膊。
“看看呗。”田辛没心没肺道:“又不是见不得人,需要故意遮掩。”
感受到田辛胳膊上的力量分毫不退,李素明白了他的决心。
当然可以继续拒绝,可越是拒绝,越容易激起对方层出不穷的兴趣。欲情故纵似的......
再有就是......这么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李素干脆将眼镜往额头上一推,耷拉在两颊的头发被拢起,露出她清秀洁白的脸颊。
当然,也不至于就这么屈服。
瞬息间,李素极具攻击性地,双手拉过田辛坐下的凳子,将人带到自己身前。她靠近他,只留下能感受到彼此鼻息的距离。
几乎侵犯。
“李素!”这不是安全社交的距离。进攻的李素,令毫无防备的田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也输给了李素。
“不是你要看的?”李素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指尖轻轻地推,将田辛推回到原来的位置。
李素神情古怪地看向田辛。
好奇怪,总有种错觉,错觉和田辛的来往,做什么说什么都像在考试。
一如她其实不喜欢田辛,竟然还会不自觉地期待能赢得田辛的欣赏。
李素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我感觉我还挺擅长设计情节的呢,真的......不适合做编剧吗?”
田辛缓过神,他看着李素,像是在思考。“你比我想象的......更漂亮些。年轻人,你应该直视你的优势,而不只是理想。”
田辛的眼神很干净,是对美丽的欣赏,没有侵犯和占有的意思。他真心地点拨,也利落地泼冷水。“你不适合做编剧。”
李素不笨。田辛不再兜圈子,干脆直奔主题,真诚理性道:“但你适合做商务,李素,换岗吧,留下来。郑总很喜欢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情绪不断地发酵,发酵,李素想到昨晚的酒局,想到张宥晴的拥抱,想到男模走去浴室的背影。
持久地隐忍,直到这一刻,才有了厌恶的情绪。
呸!
商务?社会商务的本质就是人类脱下文明,她根本不喜欢。
所以,“你适合做商务”,这算是什么认可?可笑。
李素不需要这样的引荐,她几乎生理性地排斥。
“我们现在做的项目,全权交给你去负责,郑总会带你去认识其他的资本,去拉赞助,跑商务......”田辛还在针对新岗位介绍。
善于洞察的他,很快便发现李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她已经走神了。两眼发直,眉头微皱。
田辛当机立断,他敲了敲桌子,转移话题道:“你对剧本有任何想法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去实现的,李素,你依然在实现你的理想,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是吗?是吗?是吗?”李素讽刺地反问,一声比一声凝重,每一句都有她的回答。
理想。李素的理想就是做编剧,写下所有见闻,写下对生活的启示,给予人正向的、积极的能力。写善,写因,写诗。
的确,在田辛的口吻里,都是问世,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
“田总,所以,你想要留下我,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的美丽还存在价值。”李素的语气渐渐冷淡,她讪笑一声,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不出卖灵魂,出卖青春呗。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真的很像个皮条客。”
“哦。”被戳穿,被刺上几句,田辛的笑意依然老练,他不痛不痒地挠了挠眉头,依然是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仿佛被骂过很多次。盔甲太
厚,百毒不侵。
田辛的语气竟然还很平静:“能感受到社会性别被认同,以及侮辱。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你起码不是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这世上还有比这个词更恶毒的吗?
田辛有意地、锋利地刺进了李素的内心。他坚信:人心啊,只需要敲出一条裂缝,就能让风雪吹进去,占据高地。
他斜眼看向李素,见她死死捏住扶手,一副极力忍着,克制自己想要给他一个耳光的模样。
田辛耸耸肩,直言不讳道:“有捷径为什么不走?美丽也是一种资本啊,和写作能力、创意天分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
“你是真的很贱!”李素用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回击道:“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资圈能看上你的,你都爬过人家的床,这没什么。”
“哈哈。”田辛被逗乐了似的,舒畅地笑了起来,他抬起手,中指无意识地摩擦嘴唇,目光已经变得有些混浊。
田辛:“我可没什么床/上功夫能教你的,你脸皮太薄,自尊心太强,我做的,你做不来。”
三两句,能戳人心死。
这才是田辛最真实的攻击力。作为资深编剧,一个敏锐的,善于分辨人心的编剧,他很知道怎么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李素的脸瞬间红了,一副无名之火“腾”的烧了起来,扬起心底的灰烬。
她恨田辛!可是她也不否认他的攻击,的确比她更成熟厉害。
她知道自己输了。作为编剧,也作为李素。
几番争吵,她没有占一点便宜。她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
李素将眼镜戴回去,面色冷硬道:“下周一就是我的lastday。”
“呵。”这答案田辛不满意,他厌恶地看了李素一眼,旁若无人地拿出手机回了几条消息。
突然停下攻势,也令李素摸不着头脑,可见田辛不再纠缠,李素心头没由来地一松,她重新调整呼吸,缓缓地找回理智。
站起身,将凳子推回去,李素没有特意打招呼,转过身要出去。
手才搭上门把手,门刚好被拉开了,高大地影子投到身上,隐隐压迫,李素抬头看去,有一刹那地错愕。
李素终于知道田辛在干什么了。只是她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老板。”李素望着站在门口的郑总。
“嗯。”郑总看了一眼田辛,温和与李素道:“要不要一起喝杯茶?白毫银针,5年的老白茶,喝着还不错的。”
什么?李素指了指田辛,特意确认了一下。“我吗?”
“嗯。”郑庭点点头,肯定道:“我不是来找他的。”
李素扯扯嘴角,笑得不太自然。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情绪,明明自己四天前提出离职时,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可是才几天的功夫啊,发生了什么呢?
作为领导的田辛留她,现在公司的老板也出来了,留她。——作为一个小虾米一样的角色,她没想到能掀起这么大的阵仗。
她回头看了一眼田辛,见田辛站起身,朝郑庭尴尬地笑了笑。
李素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没有真正理解田辛的那句“郑总很喜欢你”。
不是职场上的欣赏,是男人对女人的欣赏。
“这个圈子很小的,无论你是否离开这里,我们都会再见。”郑庭的笑容温和,“聊聊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李素莫名想起昨晚饭局上,自己喝下的每一杯酒。每一杯都有很好的理由。
——其实田辛说的没错,她自己也知道,她很擅长读人、商务,也很能忍耐。
一如这一刻,哪怕她不太舒服,她还是很给面子的,点点头理所当然地笑道:“当然啦。郑总,还得您手下留情呢。”
飞蛾扑火,是伤不了烛与灯的。
想要胜利,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不要以卵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