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扬州城中还有未散尽的夏意,城门外依旧绿树依依,随风招展迎送往来之客。
当马车缓缓驶入城中时,姜泠就已在城墙下看见到了一道熟悉面孔。
钟家家主钟乾丰,姜泠的舅父,正带着人亲自来迎她。
其实与裴敛说定来扬州前,姜泠还犹疑过,但当书信送到扬州后,钟乾丰竟给她回信邀她参加曾祖母的九十大寿。
钟家老祖宗高寿,姜泠收到信后便不犹豫了,无论如何也要来为曾祖母庆贺。
头回来扬州忙着赶路,此番有足足一月的时间,姜泠与裴敛便一路慢行,便走边看,在曾祖母寿辰前抵达扬州城。
正值城门熙攘拥堵之际,姜泠也不好久停拦路,于是打起车帘与舅父打过招呼,就由钟家人引着往城里去。
扬州城中无人不识钟乾丰,见他高坐马背为身后一行车马开路,心中惊奇,都在探头探脑往那并无家徽标识的马车张望,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脸面,让钟家家主亲自迎到了城门口。
姜泠也是为之动容,没料到舅父会亲自来,去往钟府的这一路上竟还有些惶恐。
察觉她的情绪,裴敛知她这是近乡情怯,加之她与钟家还不算亲近,钟家对她的重视让她不大适应,于是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放心,我在。”
姜泠看向他,半晌,点了点头。
不多时,马车停下,车外响起车夫回禀:“殿下、侯爷,钟家到了。”
裴敛起身掀帘下车,又将姜泠稳稳扶下,看向手持马鞭候在府门前的钟乾丰。
当人稳稳当当站在自己面前,钟乾丰也将马鞭交给仆从,朝他二人行方才在城门口不便行的礼:“拜见长公主殿下,拜见侯爷。”
商贾之家,哪怕是扬州首富,是姜泠的亲舅父,见着长公主殿下和昭远侯,也是要拜跪行礼的。
但人还没跪下去,就被裴敛扶住,姜泠紧跟着说道:“自家人,舅父无需多礼。”
钟乾丰也就没再坚持,让仆从留下安顿裴敛夫妇带来的一车贺礼,就先带着二人入了府。
钟乾丰一张国字脸,眉眼却与其表妹袁清有几分相似,虽已年过五十,依旧能从这张经历风霜的面容上看到他年轻时的俊朗飒爽。
只是上了年纪,又是掌管一族事物的家主,钟乾丰是个不苟言笑、沉默稳重的性子,该见礼则见礼,该引路就引路,不卑不亢地领先半步,多的话是一字不言。
姜泠并未在他脸上看出热切欢迎的意思,但他能主动来城门口接他们,就已是足够重视。
于是在沉默中,夫妻二人跟着钟乾丰到了待客的花厅,而花厅中,钟老夫人一身绛紫锦衣端坐上首,正与随身伺候的嬷嬷说着什么。
许是上年纪大了,听力不大好,还是嬷嬷提醒,钟老夫人才朝花厅外走来的几人看去。
钟乾丰合袖躬身,规规矩矩地唤了声:“祖母。”
钟老夫人点点头,摆手示意他让开,探头往他身后的姜泠和裴敛看去。
知晓钟老夫人眼神不佳,姜泠同裴敛上前在三步外停住,齐齐唤道:“曾祖母。”
其实钟老夫人见着长公主也是该行礼的,但她已是大半截身子都埋土里的人了,也不想讲究那些礼数,何况,站在她跟前的是她的亲曾孙女和曾孙女婿。
上回姜泠来去匆匆,并没见到钟老夫人,等钟老夫人听嬷嬷禀明此事时,姜泠已离开了扬州城。
这回姜泠带着夫君来为自己祝寿,钟老夫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慨,拉着姜泠看了好一阵子,才朝她的随侍嬷嬷呢喃道:“像,当真是像……”
嬷嬷跟着点头,心下也是一阵唏嘘。
钟乾丰看了姜泠一眼,猜到自家祖母是说她像她红颜早逝的的外祖母,也就是他的姑母。
钟家老一辈的人丁其实并不兴旺,钟老夫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唯一的儿子,也就是钟乾丰的父亲,多年前出海行商突遭海匪,尸骨无存,是以家主一位也就传到了独苗钟乾丰身上。
而那一女是钟老夫人中年所出,百般疼爱,却情迷心窍嫁给袁翼,诞下袁清后就撒手人寰。
钟乾丰知道,虽说是姑母自己选错了人,但外祖母对她一直都心存歉疚,觉着是自己没护好女儿。
如今看着与自己女儿神似的这张脸,钟老夫人自然欢喜疼爱得紧。
钟乾丰看向站在一旁的裴敛,邀请道:“听闻昭远侯博闻广识,正巧我前几日偶得几幅字画,侯爷若不嫌弃,不若替我评鉴一二?”
裴敛自然不会推辞,钟老夫人拉着姜泠满眼怜爱,似有千言万语等着说,他留在此处也是多余,便跟着钟乾丰去了西院书房。
待钟乾丰走后,钟老夫人才悠悠叹息一声,拍着姜泠的手说道:“你舅父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怪他冷面冷情,当年的事……他心有芥蒂也实属正常。但对你他还是喜欢的,只是打你出生后就不曾见过,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罢了。”
当年之事,她只知她的外祖母自从嫁到袁家后就和钟家断了联系,猜到这桩婚事钟家并不赞同,但至于她的母亲,袁清,后来为何与钟家也少有往来,还是来扬州前裴敛找人打探清楚的。
当年她的外祖母一意孤行嫁给袁翼,怀上袁清那年,袁翼纳了一房小妾百般恩宠,以致她的外祖母郁结于心,难产而亡。而袁清自出生后就没见过自己母亲,袁翼后宅又不安宁,在袁家的日子也多靠钟家出钱出力照料。
后来钟乾丰二十二岁接任家主,在袁清十二岁时曾试图接回自己这个表妹,谁知袁清却说自己是袁家人,不是什么钟家人,更说商贾之家都是卑贱之人,自此,钟家就彻底歇了接回袁清的心思,也再不与袁家往来。
但姜泠想,袁清那时年纪尚小,若无人教引,怎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后来袁清长大明理,对袁翼恨之入骨,只怕也有这层缘由在。
姜泠看着紧握自己的那双布满褶皱的双手,想着若是自己母亲长在钟家,定是全然不同的结局。
她摇摇头,笑道:“曾祖母多虑,当日我拿着同心锁来求助,舅父一句话都没多问就答应出手相助,已是极大的恩情了。”
她已看明白了,舅父看似板正严肃,但对她这素未谋面的侄女还是有几分疼爱的,否则也不会在当初袁贵妃有孕后,坚持要送个懂侍候孕妇的嬷嬷进宫。
“一家人,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钟老夫人眉眼慈爱,摸了摸她的脸颊,叹息道,“也怪咱们钟家福泽浅薄,钟家的女儿们都……命苦。”
姜泠的坎坷,孙子钟乾丰也将前后因果与她说明,因是怕她年纪大伤心伤身,钟乾丰说得平淡,但钟老夫人只要一想起,还是觉着心中绞痛。
这句话让姜泠双眸微润,她垂下眼睫掩盖伤怀,几息又笑着仰头,一转话锋道:“再过两日就是曾祖母的九十大寿,喜事当前咱们不说这些,不防曾祖母猜猜我给您备了什么贺礼?”
钟老夫人立时笑了起来,看着曾孙女与女儿相似的面容,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将这些年应该却不曾给予的疼爱都统统弥补,于是把姜泠搂进怀里,哄拍小孩般拍着她的后背。
起初姜泠身子僵了一瞬,却又在曾祖母的慈蔼可亲中渐渐柔软下来。
钟老夫人拍着她,看向方才裴敛离开的方向,真切道:“你带着这么好的曾孙女婿回来让我瞧,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他们来之前,钟老夫人就听闻驸马是个居功不自傲之人,为迎娶公主甘愿退出朝堂,将唾手可得的皇位物归原主。是以钟老夫人本就对姜泠这夫婿高看几眼,而今见着本人,竟是玉树临风得比钟乾丰膝下那几个儿郎出挑不知多少倍,就更挑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好来。
赵夫人缓缓说着姜泠这夫婿的好,直说得她脸红耳热。
而裴敛浑然不知花厅中钟老夫人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与钟乾丰鉴赏了几幅画作后,就下起棋来。
本就不熟悉的二人,下棋便是最好的消遣,不必硬聊,安安静静布自己的局就好。
下了两个回合,钟乾丰一败一胜,与裴敛打个平手,就听仆从来报前厅已备好午饭,钟老夫人让人来请。
于是二人就和和气气往前厅用饭。
钟老夫人一双儿女虽都英年早逝,孙辈也只剩钟乾丰一人,但曾孙辈却还算鼎盛。
钟乾丰一妻一妾,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庶女。
嫡子都比姜泠年长且都成婚生子,姜泠该唤表哥表嫂,而庶出的小郎君仅十岁,小女郎不过四岁,甚至大表哥去年也喜得麟儿,已一岁有余。
上次姜泠来时,钟府里喜气洋洋的,正是为庆贺她这侄子周岁,只可惜当时分身乏术,没机会留下来同贺。
而她从前并无“家”的概念,与裴敛成婚后也只他们二人,也就从未体会过整个家族聚在一起是何感觉。眼下厅中老老少少、满满当当坐了一圈,姜泠心底也油然而生一股脉脉温情。
两个表哥表嫂年纪大些,自然沉稳,但十岁的表弟和四岁的表妹没见过姜泠夫妻二人,软软呼呼地唤着表姐表姐夫,其乐融融,直让姜泠心都跟着融化。
大表哥快两岁的幼子更不必说,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喊姑姑姑父时含糊不清却极为可爱。
裴敛准备周全,来时就已备好给小辈的见面礼,小红锦囊中装着六粒金瓜子,表弟表妹侄儿一人一份。
钟老夫人看着一家人和气热闹,高兴得不得了,指着裴敛朝自己的已开蒙读书好几年的小曾孙说道:“你不是说想习武,长大后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吗?你表姐夫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大英雄,还不趁此机会讨教讨教。”
此话一出,刚满十岁的小表弟看向裴敛的眼神顿时更加敬畏。
姜泠笑笑,在桌下借着衣袖遮掩悄悄勾了勾裴敛的手指,与之相视一笑。
家主钟乾丰则一如既往地沉默,视线绕着厅中众人环顾一圈,始终未曾言语。
但他的沉默并没影响这顿充满欢声笑语、和乐美满的午宴,用过饭后,小表弟响应祖母提点拉着裴敛给自己指点剑法,而姜泠则与两位表嫂带着小侄子去了后院散步消食。
小侄子年纪尚小却极有眼力,对生得明丽好看的姑母很是喜爱,走了一截就央着姜泠抱他,甚至被姜泠抱起后,还搂着她的脖子她脸上亲了一口。
姜泠起初不大适应与小孩子这般亲近,但渐渐地也在一声声“姑母”中,放下了她习惯性的疏离。
两位表嫂纷纷打趣,说她与裴敛郎才女貌,往后生的孩子无论肖父抑或肖母,都定然玉雪可爱。
姜泠没应声,只是笑。
钟老夫人的九十寿辰办得极为热闹,扬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商贾纷纷前来贺寿。
因着长公主明面上与钟家也没什么关联,是以姜泠与裴敛并未表露身份,只道是远方亲戚特来为钟老夫人祝寿。
众人见着让人如沐春风的一对璧人,夸赞连连,即便二人分开入席,在男宾女宾处也皆是鹤立鸡群,吸引众人目光。
姜泠不欲喧宾夺主,席上与众人一并向钟老夫人道过祝词后,就寻了个时机先行离席,往后院去了。
眼下前院觥筹交错正热闹着,她并没料到会在院中碰见舅父和自家夫君。
远处八角亭中,钟乾丰正在与裴敛下棋。
这两日舅父总是叫裴敛下棋,也不说话,每日都要下上一整个时辰,姜泠见怪不怪,正想上前看看战况,却在途径假山时,听见舅父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问:“你们当真明日就要离开?”
裴敛落下一子,徐徐道:“是,我与泠儿叨扰多日,为曾祖母贺过寿辰也该回去了。”
钟乾丰目光定定落在棋盘上,似在思索手中黑子该如何反败为胜,又似心不在焉别有心事。
良久,姜泠才见她这沉默严肃的舅父将手中黑子丢回棋盒中,而后双手撑膝,语重心长道:“拉着你下了几日的棋,也是因我有些话想说。”
裴敛也从棋盘收回视线,端正看向他:“舅父不妨直说。”
钟乾丰先是叹息,而后挺着背脊朝裴敛正色道:“泠儿虽不姓钟,却也是我钟家人,是我钟乾丰的侄女。我一直后悔当年与她母亲置气以致没能护好她母亲,往事不可追,我也没法子再补救,但她的女儿,我的侄女,无论如何我也是要护着的。若有一日你负了她,让她伤心难过,我钟家上下定会举全家之力拿你是问。”
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让姜泠愣在原地,心中顿时又酸又暖,情不自禁地竟有些想落泪。
明知亭中二人看不见假山后的她,但她还是下意识背过身去,仰头将眼中温热忍了下去。
裴敛也许久没做声,看着比平日更为正经郑重的舅父,由衷为自己的妻子感到高兴。
因为这世上在意爱护她的人又多了一个,不止一个,而是能站在她背后的一整个家族。
他颔首,语意近乎虔诚:“舅父放心,她是我的妻子,我定然会护她一生一世,若他日我违背此诺,任由舅父处置。”
钟乾丰道“好”,深吸一口气又拿起黑子,沉默着继续棋局,至始至终都不曾发现,自己打心眼里护着却又不知该如何疼爱的侄女,就站在假山后,将他的话听得分明清楚。
*
钟家上下齐心协力,将钟老夫人的寿宴办得圆满热闹。
翌日姜泠与裴敛又陪了钟老夫人半日,用过午饭后就启程前往青州。
钟老夫人心中不舍,但听曾孙女说这次去青州是为祭拜裴敛父母,便没再挽留,只仔细叮嘱一番后亲自送他们夫妻出了府。
原本钟老夫人还想一路送到城外,但毕竟年过九十,身体不允,只得作罢。但钟乾丰却和他们来时一样,沉默端坐马背上,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城外。
短短几日,来时的绿荫就已泛起点点金黄,秋风一扫,落叶纷扬。
钟乾丰打马走到车窗外,看着姜泠裴敛,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一遍:“路上小心些。”
裴敛颔首:“舅父放心。”
姜泠坐在马车里侧,窗外身影被裴敛遮了大半,看不见钟乾丰的眉眼,只听裴敛话音落后,车外再没声音传来。
她沉吟一瞬,起身下了马车。
而钟乾丰见她出来,赶紧下马走上前问她:“可是还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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