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真的是你!”

骆马湖畔,漕船被落霞嵌上了金边,潮水不断冲刷着岸边白沙头,险些就要没过久别重逢的故人。

燕娘望着眼前的“怀安哥”,见曾经老实巴交的少年人,如今已是伟岸挺拔,人过中年。

声音容貌虽已改变,但称呼不变,一声“雁儿”激得她眼中水气涌现,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抿嘴痴笑,像是个孩童,终于得到了日思夜盼的礼物。

是了,她是当年海边冻得瑟瑟发抖,以为大限将至的雁儿。是仙音岛飞升蓬瀛,却被大浪拍昏了头的秦归雁。也是林家班技压群芳、名冠东南的燕娘。

这些年来,她换了许多姓名,可只有在秦怀安面前,她才坚定了自己是谁。

她本叫蒲鲜哈儿温,女真语里“鸿雁”的意思。祖父是大金国最后一位猛安孛堇蒲鲜凤鸣,父亲是“霜锋白刃”蒲鲜玉鹏,而她,蒲鲜归雁,是栖霞山庄唯一的继承人。

“这便是阿敏所说的‘月落参横,无——’”

“无远弗届!”秦怀安仰天长叹,“二十一年了!雁儿,你去哪里了?”

燕娘强忍着眼泪:“我哪里都没去,一直在滩头等你回来,直到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被道家高人接到海外仙岛。明明隔海相望,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我找了你三天两夜,四处打听。问附近渔民,他们说那日潮汐最大,兴许是被浪卷走了。问驻防军屯,又被告知那海岸本是金军水师要地,到处埋着震天雷,兴许是你乱走触了雷,就、就像当年我们的马车一般……”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种的雷火埋了自家人,道是无情又无奈。

说话间,秦怀安近前一步,“但我偏不信邪,料理了后事又顺着南迁的流民队伍挨个询问,一路打听到了扬州,依然不见你踪影。我以为你真的已经……”

他想细细端详一番出落成人的雁儿,却始终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二人如无根浮萍,流散天涯,再相逢时,憋了二十载的话并没有那么轻易能说出口。

良久,燕娘问道:“所以云鹰哥可有消息?”

“当年我原路折返,师兄和那群红衣兵已经不在了。我又循着马蹄印回到了登州城,一路上并无血迹,想必是被红衣兵带走了,后来也再未听说过他的下落,恐怕……”

秦怀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燕娘眼眸低垂,脑海中闪过滩头之上那骇人的血泊,又问:“我娘她……可有入土为安?”

“当年我回到海滩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大潮已涨,师娘的尸身……已被潮水带去不知何方。好在马车上的大件辎重在泥沙中扎得深,我捞上来几个箱子,师父最珍爱的琴,还有师娘的嫁衣都还在,于是我在海岸林中找了处地方埋起来,为她草草立了个衣冠冢。”

“那……那我爹他们呢?”燕娘声音颤抖,明知他们凶多吉少,却还是问了。

秦怀安面色苍白,垂首蹙眉,双拳紧握。

他内心挣扎了一番,觉得雁儿已心智成熟,理应着实相告,便咬牙切齿道:“蔡锐那厮说金贼当诛,将师父、师公,还,还有我爹三人……曝尸城门,示众三日……”

虽早已做了最坏的设想,但秦怀安说出的每一个字,依然如利刃般扎在燕娘心肉上。

往上不说,她蒲鲜家这两代人皆生在登州、长在登州,一直安分守己、乐善好施。蒲鲜凤鸣一诺千金,几十年来从未扩地蓄奴,凭何谓之“贼”?蒲鲜玉鹏更是自小穿汉服讲汉话,醉心诗棋琴剑,何来金、汉之别?

栖霞山庄保境安民在所不辞,家族多少男儿命折沙场。太平时人人敬他们一句“庄主”、“少侠”,大厦倾颓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思至此处,她悲恸不已,再也无力支撑,瘫坐在沙头涕泪交垂。

“他们一生无愧于人,青天可鉴!”

秦怀安在她身边坐下,擦拭着她眼角,“你放心,我寻你三日无果,便把散落的物件拿去变卖了,正好在城门清理前赶到。我将师父、师公、和我爹的尸首从团头那里赎回来后,找了个板车将他们一路拉回山庄,在后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下葬了。”

秦怀安说得轻描淡写,燕娘却越听越难受——他当年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啊!

当时的她在半亩园躺着热炕、吃着饱饭,而她的怀安哥正在海对岸饿着肚子找她。东奔西跑,只身拖着三个成年人尸身,一路走回了栖霞山!

“是我的错……都怪我当年说错了话,让蔡锐那厮起了疑心……本来这一切都不用发生的!本来我们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的!都怪我,我……”

她拽着他的衣袂,埋首其间,啜泣不已, “怀安哥,我对不住你……”

“你当年丁点儿大,这种恩怨何必往自己身上揽?若真要论,是我对不住你,雁儿。若是光阴逆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一人留在海滩上。这二十年里,我无数次午夜梦魇,醒来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把最后的家人弄丢了。”

他像小时候一般捋了捋她的发髻,“还好苍天有眼,你不仅平安长大,还轻功了得!方才我都没察觉你来,想必那世外高人定是待你不薄。”

燕娘回道:“我有姜老太养,有师尊教,如今在林家班有钱挣,怀安哥又何必自责?”

“林家班?”秦怀安带着些许鄙夷道,“就是那个路岐人戏班子?你武功造诣不俗,怎地委身做一戏子?可有受苦?”

燕娘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脚踝上的金环。

隔着裙摆和靴袜,这玩意还是如此冰冷、沉重、又膈应,将人似牛马一般牵制得浑不自在。面对唯一的家人,她欲言又止,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女儿家抛头露面终归不好。”秦怀安道,“待回扬州,你可愿跟我过?我家中尚有一间空屋,两个孩子进了学堂,你嫂子也正愁白天没人解个闷呢!”

四方宅院,几株花草,一缕炊烟,檐下有人一起煮茶对谈,出门在外总有一盏灯火为她而亮——这样的日子她奢望已久,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下山入世乃一意孤行,就是为了寻你。如今亲眼见到你幸福安满,我也该回去找师尊领罚了。”

燕娘道,“哥哥方才问我有没有受苦?有,怎么会没有!师尊她老人家甚是严厉,好脾气全给了她养的那群白鹤,倒教我跳殿顶上清理那些扁毛畜牲的粪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她一天都没让我闲着,动不动就按着我的头让我抄经书,十几年如一日,还不让我吃好东西!”

讲到师尊时她破涕为笑,心中甚是思念。

秦怀安听罢反倒放了心,笑道:“我们久别重逢,若不是我公务在身,定要告病几日,好好招待招待你,把这些年错过的吃食都补回来!不过说到公务……我与扬州陆氏素无来往,陆园那小少爷却莫名其妙地为我牵线搭桥,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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